”一隻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疫麻廓清,毒蟲減絕,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人乎盛世!“
這是小說《白鹿原》裡面,陳忠實給讀者們描繪的白鹿。毫無疑問,這個白鹿是把握全書,了解作者思路的關鍵。
《白鹿原》是陳忠實的力作,書中以白姓和鹿姓兩家為切入點,描述了三代人在民國到解放初期關中平原白鹿鎮的興衰歷史。這篇小說很長,但是很精彩。
小說出版後取得了空前成功,並獲得了第四屆茅盾獎。看完整本書,不得不感嘆評獎的當時話語空間還是不錯的。如果從今天的氣氛看,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問題的
重點不是書中的性描寫,而是書中對傳統價值觀的肯定,對革命、顛覆和破壞的否定;書中雖然對共產黨國民黨避免直接評論,但是通過人物的命運揭示的卻是,作
者旗幟鮮明地各打五十大板、一視同仁的不贊成態度。
白鹿的取名本身也是精心設計的。通過作者的描述,傳說的白鹿是一個精靈祥瑞,它象徵的應該是一種民族精神氣質,一種關中平原人民的魂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小說主角也就是白家和鹿家的白鹿鎮,當然也強化和豐富了白鹿這個語義。更重要的是,在天災人禍民生困苦的時候,這隻白鹿的形象反覆出現。
巨變中的幾代人,以及人性與制度的衝突,是本書的主題
《白鹿原》重
點描述的是兩條線的故事。一是滄桑巨變中的社會和人。全篇最着力刻畫的,就是新觀念、新政權和新制度對舊文化、舊觀念和鄉村宗法制度的衝擊。這種衝擊,改
變了幾代人的命運,也就改變了整個中國社會的命運。因此,書中一條持續的脈絡,就是以白嘉軒和鹿子霖為首這代人如何在社會變化下找尋自己的位置,適應新的
政權和環境。白比較堅持原則,採取的是安天命而不合作的態度;而鹿就善於投機,希望時時都不被新社會被拋棄。如果說上代是被動適應的話,如白靈、兆海等第
二代就是主動接受,積極參與投身革命,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情懷,希望能夠推動這種變革。但由此給自己和家庭帶來了難以化解和承受的困惑,焦慮和不幸,一直
是全書描述的重點。這些命運的安排,凸顯了作者的傾向性,就是對革命的不認同態度;或者至少證明革命的成本和苦難都是普通的人和家庭在承擔。
除了白鹿兩家,其他人也不可避免地會被捲入歷史的洪流。共產黨早期造反策略是發動農民斗土豪惡霸,因此有了農協冒冒失失的鍘土豪;農協想鎮壓田福賢,但田
被當地勢力(以岳維山)為代表的國民黨所保護,結果還是村民深受其害,包括黑娃被迫逃亡他鄉落草為寇,幾個積極分子被還鄉團處決。小說的最後共產黨得了天
下,田和岳都被槍斃。歷史相當於在此又轉了一個圈。真正諷刺的是黑娃也一起被槍斃。除了內在原因是孝文陷害以外,難道不說明在那個時候,沒有人是真正安全
的,人人都是亂世的受害者嗎?所以再次證明作者是強烈反對任何革命的理念。無論國共,在他看來這種顛覆性的巨變都對鄉村的解體負有責任,都是亂世和民生災
難的罪魁禍首。就像朱先生所說“白鹿原是鏊子”,“他們都是在烙餅”。所以作者有意安排凡是入黨的,好人活不成(兆海和白靈),壞人(孝文)當道。也可以看出作者對所謂革命政黨所持的保留觀念。
第二條線是對傳統宗法社會的描述,揭示其固有矛盾和制度下人的宿命。作者認為宗法來自於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天下,其核心精神是堅守“仁義”的原則,因此白鹿
鎮是“仁義村”。書中對白家和白嘉軒有大量的正面刻畫,告訴我們白家能夠幾個世紀屹立不倒,長期擔任族長,作為鄉村的穩定因素和中流砥柱而存在,就是這個
原因。另外方面,作者也通過白嘉軒行族規,對孝文、黑娃、田小娥的懲罰,揭示了鄉村的宗法觀念刻板、非人性的地方。由此看到,雖然作者傾向於傳統價值觀,
認同宗法對社會管理的作用,但他強烈反對宗法和傳統觀念對自由,特別是女性的壓制。因此,書中花了大量筆墨描述田小娥和黑娃、鹿子霖、孝文的故事,實際上
是渲染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原本動力,是任何思想和僵化的制度所壓抑不了的。壓抑的結果就是毀滅。田小娥和兆鵬媳婦的毀滅,就是這個原因。
此外,對於鄉村的貧窮、封閉、愚昧和無助,通過瘟疫和求雨這幾個事件,作者有着詳細和悲天憫人地描述。
總的說來,陳忠實通過這本書,抒發了他對關中這片土地的深厚感情,表達了他反對一切形式的戰爭、革命和顛覆的理念;寄託了希望避免天災人禍,期望風調雨
順,回歸田園傳統的無限嚮往。同時也強調了他希望以傳統儒學為主幹,輔以人道主義精神和對人性自由的尊重來重塑民族精神的想法。這,就是陳忠實的白鹿。
人物雖多,但是很典型,其代表性非常突出
小說中,人物的性格都很典型,具有很強的代表性。而且常常是成對出現的,有着鮮明的對比或者互相烘托的效果。我簡單地總結了一下。
朱先生(白鹿)和冷先生(大俠)
在小說中,朱先生是作者着力刻畫的人物,是白鹿的化身。他國學功底深厚,不僅文章蓋世,而且早已博古通今,甚至能遇見未來;他一心只關注道統和民生,從不
參與政治,不好虛名,為人克己和做人有原則。這樣讓他擁有了無形的道德力量,被所有各派各種陣營的人所欽服崇拜。也只有這樣,才能被稱為“大儒”。
作者借朱先生這一個“關中大儒”,實際上表現的是傳統儒學的神奇力量,在聖賢書讀透之後的大徹大悟。因此朱先生擁有了穿越歷史的強大內心,不為政權更迭、
社會巨變、思潮混亂而迷失自己的本心和價值觀念。無能在什麼壓力的情況下,他能始終牢牢地把握民生和人道主義,比白嘉軒教條古板的信念多了一分更溫馨的人
性特色。更神奇的是他對死後紅衛兵的折騰都有預測,寫在他的墓穴的石頭上。因此,朱先生是作者塑造的精神偶像,寄託了作者的理想。
從寫作手法來說,朱先生也能起到對小說中人物和故事的客觀解讀,從側面推動情節的發展。只是個人覺得這個角色稍嫌過於完美,如諸葛亮,有非人之感。
作者第二推崇的角色應該是冷先生,言語不多,醫術高明,濟世救人。他為救兆鵬仗義疏財,頗有豪俠之氣,但是又很低調,也算是傳奇人物。不過像有些人的評論一樣,他的角色定位與朱先生顯得略有重複。
白嘉軒(正面)和鹿子霖(反面)
白嘉軒也是作者着力正面刻畫的中國農民或者小地主的形象。白是族長,他最突出的地方就是“腰板挺直”,象徵他的正直和原則性。白嘉軒維護傳統道統是決不妥
協的。他可以不認女兒白靈,不認和田小娥偷情的大兒子孝文,堅決不讓黑娃進祠堂。他也可以頂住全村的壓力不給死去的“淫婦”小娥建祠堂,都可以看出他的堅
定到了刻板的程度,這就是他為什麼“腰板挺直”。他的堅定和原則性也表現在歷次運動中,他能頂住各種壓力,拒絕與當權者合作(比如他拒絕主動借寨子的戲樓
給田福賢就是一個例子)。他絕不投機鑽營。他的硬氣也表現在土匪面前可以面不改色。另一方面,他對族人具有堅定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他冒着巨大的危險和當
局討價還價救在交農事件被拘押的村民;他在求雨中不惜用燒紅的鐵釺穿透自己的嘴巴等都是很好的證明。他也大度,對鹿子霖和黑娃都是以德報怨,特別是對自己
腰被打斷並不埋怨,最後還能幫着黑娃求情令人感動。因此,他是個合格的族長。只是思想局限,在人性和制度的衝突上,永遠維護制度,顯得僵化刻板。
與此對比,鹿子霖是鹿家的當家人,但是他秉承祖訓就是臥薪嘗膽,忍別人所不能忍,在任何時候尋找對自己最有利的機會。因此他是典型的投機者,奉行實用主
義。他對當鄉約十分熱心,利用小娥救黑娃心切占她的便宜,並且唆使她拖孝文下水以打擊白家等等,這些都是卑鄙的小人勾當。當然他也是可恨和可憐並存。兒子
兆海犧牲,另一個兒子兆鵬入了共產黨,到處被通緝抓捕,朝不保夕,生死不明,讓鹿子霖擔心受怕,飽受折磨。鹿子霖到處想投機,有時也濕腳,曾被抓到警察局
里關了很久。最後發瘋死掉。
白、鹿兩人,代表了鄉村地主的正負兩面,具有很強的典型意義。
黑娃(光明磊落的草根)和孝文(自私陰險的世家子)
黑娃性格簡單,甚至可以說光明磊落。不喜歡受約束是他的典型特徵。因此他熬活寧願去渭河北岸也不在白家,因為白家讓他不自在。被逐出祠堂後,他是典型的無
產階級,游離在社會之外,註定了他會在農協成立後成為積極分子。他變成土匪是被逼無奈,但是並沒有做多少壞事,而且因為為人仗義,手段高明而深受大拇指信
任。但就是因為思想過於單純,改邪歸正後反而最後被孝文暗算,丟了性命,真是令人嘆息。另外,我對黑娃後來跟着朱先生學習覺得這個轉折略顯突兀。
孝文於黑娃相反,孝文在白家相對優越環境長大,是族長的接班人,可謂根正苗紅。但是孝文的內心自私小氣,後來逐步發展到陰險狡猾,心機很深是個不折不扣的
小人。和小娥在一起的時候可以不顧結髮妻子的死活,當了國民黨軍官後輕浮自大;為了投共不惜當場打死具有知遇之恩的團長;為了保住自己歷史的清白不惜陷害
黑娃於死地。在我看來,他比鹿子霖更狠更陰險。陳忠實把孝文最後安排到了共產黨內而且未受任何懲罰,是很高明的。歷史其實有時就是這樣,壞人不一定得到懲
罰。這才是本書深刻的地方。
兆海和白靈(理想主義者)
天真有激情,幻想改變這個世界,對革命充滿熱情,捨得獻身。兩人的結局都類似,兆海死於剿共,白靈則被共產黨自己活埋,讓人唏噓不已。兆海和白靈應該象徵着這種對革命天真憧憬的毀滅。
田小娥和兆鵬媳婦(宗法制度的犧牲品):
在小說中,陳忠實沒有安排任何一個所謂的貞潔烈婦,相反,小說中的女人都有大膽追求的勇氣,包括不怕和白嘉軒同房的仙草,兆鵬的妻子、白靈,最突出的當然
是田小娥。田小娥是個讓人無限同情的人物,她苦命單純但是又熱情善良。她一開始是在極度屈辱的生活下,不惜偷情與黑娃結合;與黑娃一起被族人拋棄而只能住
窯洞而不悔,因為她愛黑娃,願意這種自由的生活。之後黑娃逃走,她為了救黑娃,與鹿子霖有了私情,受了鞭打;從勾引孝文開始,到真心和孝文生活,直到最後
被鹿三莫名其妙地殺死。她沒有什麼錯,舊社會女人離開男人很難生存,更何況一個被眾人嫌棄的所謂淫婦。與其說是她的身體對男人具有很強的誘惑力,不如說在
男人眼裡她更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與她在一起,她展現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和境界,混合着柔弱、情慾和反叛的感覺,無外乎幾個男人都如此着迷。
兆鵬媳婦也是個悲劇,長期的獨守空房,無性無愛無人關心的生活早已讓她不太正常,而試圖勾引公公的心理負罪感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是被制度的貞潔觀
念和壓抑不了自己的需求給逼瘋的。這到底是兆鵬的錯還是包辦婚姻的錯,還真難說明白。只能說她和小娥的悲劇,都是壓抑人性的制度造成的。
情節安排和敘事風格
基本是採用順序風格,語言簡練不拖泥帶水,人物語言方言味很濃,是很出彩的地方。作者大量借鑑馬爾克斯的倒敘手法,比如“很多年後”怎麼怎麼樣,來增添文章的變化和懸念。
此外,一些背景的交代,有些在文章的後半部,比如鹿家先祖鹿勺的故事,應是非常仔細的安排。恰到好處的象徵應用,包括前面提到的白鹿之於白家鹿家,也象徵那個精靈白鹿和朱先生;田小娥死後的蛾子等等,都很精妙。
人物性格的刻畫,特別是前後一致和互相呼應做的很好,不愧為大師。比如黑娃從小就怕白嘉軒,因為白讓黑娃有自卑感,因此黑娃怕看白的腰杆,覺得他挺得太直
了;這看似不經意的筆墨其實深刻地刻畫了黑娃天生反叛的心裡因素,為後面黑娃的行為埋下了很好的伏筆。後來黑娃當土匪後回來打斷白的腰杆就很自然,有說服
力。這不光使黑娃這個角色的發展和情節的呼應恰到好處,也進一步襯託了白嘉軒的硬氣和原則。以至於到最後白能夠不計前嫌希望能救黑娃一命等等,角色在長期
發展和各種事件的互動中的性格變得非常豐滿和完整。
在情節的取捨上面,作者選擇了三方面的情節:一是民國初年到解放前的一些大事,比如鄉約的設立;農會農協鬧革命打當地的惡霸;蔣介石清黨;日本入侵,共產
黨的地下活動,土改等等。在這些過程中,書中的人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他們的性格決定了他們如何參與歷史事件、創造歷史,並完成角色之間的關聯。二是作者也
選擇了軍閥屠城,還有兩次大的饑荒,求雨,瘟疫等發生在鄉土的大事,着力刻畫出當時農村的無助和鄉民的頑強精神。三是角色之間的感情糾葛,比如黑娃和田小
娥,白靈和兆鵬兆海;兆鵬媳婦的精神失常等等,來刻畫人性的扭曲,如何和制度的抗爭和自我毀滅。
通篇不乏神來之筆
孝文和小娥偷情,開始很緊張,一直性無能。直到兩人被鞭打,孝文被趕出家門,這下馬上就好了。孝文的解釋是“以前要臉,現在不要臉”。這個是陳忠實的神來之筆,把禮法對人性情慾的壓制形容得淋漓盡致。但又不露聲色,沒有激憤而更見諷刺。
村民求雨的一節寫的非常詳細,生動。實在可以作為民俗文化的寫作範本。而且從這一節看到民間的愚昧,無奈和執着。
瘟疫的蔓延這一段,書中詳細描述了仙草和鹿三老婆如何倒下,她們各自對家庭對疾病對自己的態度,家人的反應;村民們如何對白嘉軒施加壓力要修小娥祠堂,與此同時孝武的反應,鹿子霖的反應等等,都十分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非常生動自然也非常感人。
農協鬧”風攪雪“的那一段故事,在早期共產黨的鼓動下,如何瘋狂地破壞現有的次序,如何鍘死長期的惡霸和惡棍;光頭和尚如何帶領大家遊行,鹿三的反應,田福賢的反應都寫得很好。栩栩如生,猶如親臨當時的現場。
小說的第一章,特別是第一句話”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的確是經過了精心的考究,這個開篇非常成功。開篇後,第一章通過白嘉軒的七個老婆的故事,抓住了讀者的眼球,也快速的交代了時代背景和人物心理:只有那個時代才把傳宗接代看得如此重要,才會有七個老婆的故事。
翻譯腔的語言和略顯平淡的描述能力是最大的問題
語言的長句太多,不符合漢語寫作的習慣,而更像當時流行的翻譯腔。這個缺點,讓小說文采打了折扣,特別是失去了漢語詞句可以帶來的音樂感,不能不說非常遺憾。
故事的節奏有時略顯沉悶,特別前半部分,懸念不多,也許是語言不夠生動。陳忠實對情慾的描述功力很強,人物的內心活動奇峰突起跌宕起伏,非常出彩。但是在
把握其他的大事,如白靈眼中的西安屠城,日本入侵等等大事,筆墨並不少,但是寫得不夠精彩。我認為完全可以寫得更加驚心動魄。也許是平淡中顯神奇,反正我
沒有讀出來。總覺得全書的調子都偏平;也許是由於這些事件的發生和結束都顯得孤立,缺乏前期的鋪墊,語言的質感,情節的層次和遞進不夠而造成的。
看完這本書,有時我想,陳忠實理想中的白鹿到底來了沒有?現在國家的確是”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了,但是我們是否做到了”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人乎盛世“了?這隻白鹿是否真的能夠”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我不肯定,也許答案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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