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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子和窑子 |
2014-05-11 18:56: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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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只驴子。耳朵长长的,毛色非常漂亮,在草原上奔跑跳跃。忽然之间,我发现被一群人包围了。这群人脸上完全是空白的,没有
五官;个个穿着红颜色的中山装,左上边的口袋别了支钢笔,右手拿着像新月一样弯弯的刀。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像Matrix
里面的电脑人。他们把我抓住,押送到了一个非常热非常黑城堡里面。我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无法反抗,他们先用布蒙了我的眼睛,又用布塞了我的耳朵和嘴巴。最
后,我只感觉一道强大的电流冲进我的身体,我被洗了脑。
巨大的恐惧让我从梦中突然醒来。看着窗外白白的月光,白得像我的脸色,使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在朱沱镇后面的山上玩。有一天快到黄昏的时候,我看到田边有一个小房子,在晚风中,传来有规律而单调的“得的,得的”的声音。
我赶紧往那个方向跑过去。逐渐看清楚这个房子其实是个简易的棚子,竹子围的墙,木头搭的屋顶,很破旧。越来越近的时候,一股浓烈的动物臊味,混合着强烈的
稻草霉味刺鼻地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继续往门口走去。
当我把头探过去,眼前的场景让我无比震撼: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头矮小、瘦弱和疲惫的驴子被一块黑布蒙了眼睛,被另一块黑布塞着耳朵,正拖着一个沉重巨大的
碾子,沿着圆圆的磨盘边,一圈一圈地无休止的走。磨子中间是稻草和竹叶,在磨子的旋转中慢慢流出黄乎乎的汁液。驴子的背被拉磨的架子磨掉了一大块皮,混合
着不知是汗还是血还有稻草的碎屑,黑乎乎的看起来十分吓人。驴子的脚有点瘸,走起来一拐一拐的。磨盘周围的一圈路被驴子走了一道深坑,明显比地面低不少。
特别是有个坑特别深,每次驴子走到那里都要矮上一截。
儿童对动物,天生的都有同情心。幼小的我只感觉驴子非常可怜。那种眼前一片漆黑、耳朵一片寂静,单调重复、毫无希望、毫无自由和劳累疲惫的感觉让人窒息。这使我在回家路上心情难过压抑,一连好几天都在想着它。我想不通大人怎么会这么残忍,内心充满了迷惘和担心。
长大了之后,知道这个厂就是把竹枝,树皮,稻草等用磨子磨碎,然后加一点点化学品,析出纸浆纤维的土法造纸厂。我也理解农村和小镇人生存不易,重体力只能
牲口来帮着干,的确无可厚非。也许更应该同情艰辛生活的小镇农民,所以驴子就只能牺牲了。是的,道理的确是这样,但那只驴子已经作为被欺骗奴役弱者的象
征,在我心里长久地扎了根。
回到成都上学以后,这个事情就慢慢淡已经忘了,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新想了起来。
九四年春天,我和妻子随母亲去白沙。祭奠了亲外公之后,因为白沙姑婆们的儿子们,也就是我的表叔们离得不远,我们就顺便过去看看他们。沿着田埂路没多久就来到他们的房子前面。那是在一片竹林的围绕之下,整整齐齐的几间农村小屋。其中有几间看着很新,估计才建好不久。
我们在门口停下,周围很安静,门也没有关。敲了一会门没人应,我们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刚走到里面的天井,一个女人从墙边转了出来,看样子是个约莫三十多
岁的农妇,中等身材。穿了件红毛衣,手里拿了个饭碗,估计正在吃中饭。她看见我们,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认出母亲来,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人高兴得
跳起来的样子,一时间十分感动。她笑道:”是二姐呀!“。母亲排行老二,所以都叫她二姐。
母亲也认出她是八表婶,她的丈夫就是我的八表叔,是三姑婆的儿子。相见之后才知道其他几个表叔都不在家,有的去了外地打工,有的去买种子或者农肥还没有回
来。我们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听说八表叔还没出远门,让我们又觉得没有白来。表婶说他就在附近的砖窑劳动,看着我们的表情,她也不管我们阻拦转身就出了门。
约莫十多分钟,八表叔就给叫了回来。
八表叔一看就是典型的川东农民。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瘦而精干,让我印象深的是两眼柔和而有神。皮肤有些黝黑,脸上皱纹很深,手上青筋暴露,看
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因为刚从砖窑回来,脸上身上还是灰和汗水。寒暄之后,他去里屋洗了脸。然后就坐在一边就听我们聊天,他不大说话,有时嘿嘿的笑几
声,表示参与和友好。
说到现在的工作,他介绍说主要是种田养鱼,也和其他几个人搞了个窑子,烧砖。收入还可以。他和表婶虽然结婚很久了,但以前一直跟着姑婆住。直到最近才攒够了钱,终于建了自己房子。这让我和妻子很好奇,城里人没有住过自己修的房子,于是我们要求参观。
跟着表叔表婶,我们里里外外一间间房看过来。八表叔说图纸都是自己画的,找镇上搞施工的人看了下,提了些意见,然后就动手了。房子并不算精致,但是很整
齐,布局和功能都很合理,显得动了一番心思。房子都是砖结构,里外面细致地抹了水泥。只有天花板用了混凝土的预制板,在当地就算很了不起了。有几间是两
层,另外几间的顶上搞得空中鱼池,养的都是经济鱼类,草鱼居多。我们当时做环保,知道鱼池的防水挺考水平的,特别是在屋顶,于是更加佩服他的聪明能干。因
为之前听母亲的介绍,说他高中在班上的成绩非常好,是前几名,所以对他的才智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我有些疑惑为什么他宁愿当农民,而不去上大学。
不觉到了晚饭时间,八表叔带我们到屋后的荷塘去看他挖藕。三月间荷花还没有开,荷塘看得到只是层层叠叠一片片的荷叶,水黑黑的,不算很干净。
八表叔把裤脚随便一撩就下去了,荷塘很浅,最多齐大腿那么高。他弓着腰,在水里摸索一阵,然后就听见”啪塔“一声,一根掰断的藕就被提了出来。他把断了的
荷叶扔在旁边,从水里走了出来。我看到他的裤腿全打湿了,好像他也不在意。藕挖出来的时候都是黑黑的,表面很脏,洗干净就白了。
跟着八表叔回到厨房,看见他拿了刀,站在凳子上割挂在灶台上的猪肉。原来他们平时不舍得买肉,一般都是过年的时候杀口自己喂的猪,晒干后抹上酱。那时的农
村还没有人用得起冰箱,他们都是就按传统的办法,挂在灶台上任烟熏,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偶尔割来吃。可以想见,他们是因为我们来才割的肉。
割了肉切好,表婶把肉和藕煮在一起,就是当晚最主要的菜了。农村的女人并不怎么会做菜,但是表婶很尽心,动作也很麻利。肉虽然很肥,不过吃着感觉真香,一
点都不腻。听介绍这是因为自己用粮食喂的猪的原因。藕是我们看着才拔出来的,也有股特殊的清香,和城里在菜场买来的完全不同。这让我有点觉得淡淡地向往这
种纯天然、自给自足的生活。
农村人不大会说客套,最多就是说两句“多吃菜”一类的话。我母亲兴致很高,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问这问那,表叔表婶一一作答。我注意到我们用的筷子和碗,都是崭新的。看得出来平时他们用的不是这一套餐具。
吃着饭,我想着他们平时的伙食,如果不割肉和挖藕,那么平时吃什么呢?我有点好奇,但是不好意思开口问。
晚饭过后我们告辞,八表叔把我们送出来。一路上正好路过他的砖窑,我提出想去看看。他略有些诧异,可能意思是砖窑没啥看头,不过还是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我跟着他进去,母亲和妻子两个人在外面。
我一进砖窑非常震惊,第一感觉就是再也不用找什么是地狱,砖窑里面就是。后来才知道最热的地方空气温度高达七十几度。那种高温我有生以来是从来没有经受过
的,感觉就像被人按着头在炉膛里面烤。所有在里面劳动的人都脱地精光,一丝不挂。在昏暗的灯下,依稀能看见在低低窄窄的过道里面,工人们推着刚烧出的砖来
来回回,一路走一路汗水。空气热得让人窒息,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粘土烧焦的味道。除了来回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人说话。这些工人的脸色黑黑都是灰尘和汗水,
除了眼睛,什么表情都看不到,犹如一个个的鬼魅和剪影
。
一分钟不到,我已经开始大量地流汗,心跳得咚咚地,有些心慌。我喘气的声音自己都听得见。我有点想退缩,但又觉得自己没出息,至少应该把所有地方走遍才叫
到过砖窑。我硬着头皮想走进烧砖的那间屋。在门口已经能够看到红红的炉膛和刚下来的砖,有个工人正在把砖装上车。但每往里面走一步都更加的窒息和更高的热
浪煎熬,试了几次实在是进不去。来不及感觉惭愧,因为更担心如果再待下去会不会昏过去,我赶紧逃了出来。走到门口,闻到外面清晰的空气,吹到宜人的凉风,
简直恍如隔世。
其实从进去到出来,总共还不到五分钟。想想他们是常年以此为生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我听说烧砖的人都短寿,以我的体会我绝对相信,那种热是在消耗人的元气。
回头再看这个砖窑,我的感觉完全起了变化。这不再是一个生产的场所,而是一头怪兽,一个凶恶的城堡,一个地狱的入口。
八表叔看我狼狈逃出,也跟着我出了砖窑。可能看到我惊魂未定的表情,他安慰我似地笑笑,很平和地说没有读书只能做这个。然后他神情轻松地告诉我,烧砖比农活挣钱,一匹砖他们卖两分五,能够赚七厘钱。
七厘!我无法相信我的耳朵。我说不出任何话,也不敢看八表叔。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到访吃了他平时舍不得吃的肉和藕,都让我有负罪感。我的整个心情,从下午的
那种对农家生活的新鲜、好奇、甚至有些淡淡的向往完全变了味。像刚刚有人把一颗娇艳欲滴的荷花扔在火里,一切的清新自由鲜活的感觉都消失了,瞬间变成灰
烬。只剩下砖窑红红的炉火。
可以想象,这些在砖窑的一丝不挂的工人,都是像我八表叔一样的老实勤劳的农民。他们的工作条件和艰辛处境,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无声的控诉。我当然知
道,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个工作肯定需要人去做。但是在如此恶劣、缺乏劳保的情况下就超越了人道的底线。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利润如此之低,这和农民们自
我摧残式的付出完全不成比例。和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在随时瓦斯透水的煤矿挖煤的农民工一样,砖窑的工人也是在慢性自杀。
这让我突然想到了童年的驴子。上了大学之后,正好赶上一段思想自由的黄金时期,有条件读了一些西方的书。慢慢明白我从小了解的历史和教育中充满了各色各样
的欺骗谎言和言论压制。我们的社会中充满了歧视和制度性的剥削,特别是对农民。国民在他们眼里,无外乎就是先愚弄再改造成任意驱使、听话的生产工具罢了。
据说,驴子拉磨的时候,还不能喂饱它,这样它会拉得更起劲。这是多么精巧的设计,不幸的是,这些手段,也被千年的专制社会和现代科学的统治手段结合,变得
更加精巧和隐蔽。正如《1984》的中译本的序言地描述:“汉娜·阿伦特和卡尔·弗雷德里克及布热津斯基早在五十年代分别在前者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和后
两者的《极权主义、独裁和专制》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的那
样,极权主义乃是现代专制主义。。。极权主义掌握了现代政治的统治手段,包括政治组织、社会生活、舆论工具、艺术创作、历史编纂甚至个人思想和隐私,无不
在一个有形和无形的“老大哥”的全面严密控制之下。。。”
八表叔是我的叔叔,一个真实可爱的人,他的全部不幸的就是他的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在证明这些道理。其实包括我们自己,何尝也不是被蒙了眼,塞了耳朵,只知
道拉磨的驴子?只是我幸运地出生在城市,程度上要好些罢了。就像驴子一样,如果主人喜欢,也许可以多分点吃的,所谓的“闷声发大财”。现在好像这个思想和
态度,在长期的鞭挞之下,已经成了现在全社会奉行的标准了。我也知道这种妥协中含有多少的无奈。我唯一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堕落成蒙别人眼的
一分子,不然真的无法面对我的良心和我的表叔们。
告别了八表叔,坐在车上我还是呆呆地,心里的震撼仍然在发酵。隔着车窗,我看到在砖窑的前方,是镇政府的办公楼。整齐干净的白色瓷砖贴面的外墙,耀眼夺目。红旗上的星星,在阳光下,闪闪地发着逼人的光。
在回成都的火车上,看着我还在想八表叔,母亲告诉我,我的几个姑婆在解放后受到亲外公的连累,全部被打成地主。其实亲外公去世前因为卧床多年,家产早已败
落,只有那个大宅和少许田产还在。但既然定了性,姑婆们仍然被“翻身农民”殴打批斗,跪碳渣,跪了起来膝盖鲜血长流根本无法走路。特别是三姑婆,就是八表
叔的妈,十个指头还被打竹签,后来老了之后膝盖和手都残废了。而且她们自己受苦不说,孩子全部是黑五类子弟,出身不好无法上大学,是亲戚中间最艰苦的一群
人。
那次经历后好长时间我都怕人家请我吃饭。因为看到吃不完而浪费的饭菜,我就想起黑黑的砖窑滚烫的砖红红地如同炼狱般令人窒息的热,想起那七厘钱的利润,想
起八表叔随遇而安平静的笑。我也会想起那个驴子,那个“得的、得的”的声音,如同《沉默的羔羊》里面羊羔的哀叫,永远在我耳边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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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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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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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5-01-12 14:48: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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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乡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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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4-05-14 10:4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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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谢谢分享!
曾经在砖窑干过几年,我们没有车,装窑出窑都靠背的,砖窑在沙漠里,夏天热上加热。但是更艰苦的还是入冬十分,北风刮着,又不能穿多,腰里系一根草绳,说是“腰里一横,胜过千层万层”。 :) 冬天去山里烧石灰,更苦。
那个年代,这样的苦境到处都是,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今天还有人怀念那个时代,似乎还愿意回去做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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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eiqi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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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4-05-12 13:59: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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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浪写的真实。我曾在俺东北乡下的砖窑干过,出完了窑,整个就是一黑人。装窑还好些,虽然还是灰大,但没有令人窒息的高温,不过,夏天装窑还是一身又一身地流汗。脱坯码砖一定是个力气活。 当年我那右派叔叔平反后被任命为县砖瓦厂厂长,他首先搞技术改造,找我父亲帮忙。我父亲亲自替他设计了一个隧道窑,然后联络了冶金部的一家耐火材料厂帮忙援建,此后,砖瓦厂工人的劳动强度才有所改善。砖瓦厂薄利多销,一块砖永远卖不出大价钱。 顺便说个题外话,当年习近平的父亲曾经在某耐火材料厂工作过,他肯定熟知窑场的那些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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