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舊文)
曾經看過一個小小說,名字記不清了。說的是兩個邊防戰士在國境線附近巡邏,其中一個年輕的戰士閒極無聊,順腳把地上的一塊鵝卵石踢到一邊。一旁的班長看到後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這本來是我們國土上的一塊石頭,但剛才你已經把它踢到國境線的那一邊,它再也不是我們的了。小戰士幡然醒悟,後悔莫及,從此以後,他在巡邏的時候總是時不時地盯着腳下。。。
這是在青春期里曾經令我感動過的一個故事,它告訴我“愛國”應該是多麼的具體;它告訴我有些東西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認為“我們的”東西就是最好的東西。
經年以後的某一天,與一個叫Robin的老頭的對話,讓我把這個想法又拿出來作了一下反芻。Robin和Ailene是我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一對老夫妻,都是退休的中學教師,下個月初他們還準備去黎巴嫩當義工,教那裡的青年學英語,聽說這樣他們去歐洲就比較好找工作。有一次他對我說,我從小在Brisbane長大,一直認為Brisbane最好,後來我去墨爾本讀大學,發現墨爾本更好,因為那裡能看到下雪;後來我去加拿大又住了三年半,發現加拿大又比澳洲好,因為那裡不僅也下雪,還有我看過的最廣闊的森林和大片的鹿群。從那以後,我絕對不敢再說Brisbane最好了,因為你走出去了,見過了比她更好的。但在我內心裡,我最愛的還是Brisbane,為什麼,因為我的家人和朋友在這裡,我以前的回憶在這裡。
Robin的這場現身說法引起了我一連串的共鳴。是啊,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以前我覺得青島的海濱最秀美,後來發現這裡動不動就綿延幾公里的筆直的海灘更壯觀;以前覺得青島啤酒最好喝,後來發現這裡土產的VB啤酒的口感更勝一籌。我不能再自信地說,青島是最好的。
難道因此我就不愛青島了嗎?我就不愛中國了嗎?
什麼是“中國”?是“中國的文化”嗎?如果除掉它吃人的東西的話。是那片叫做“中國”的土地嗎?歌裡邊是這麼唱的。不過沒有了人,這土地又有什麼意義呢?那麼“中國”就是“中國人”了?如果這不是一個被輕易盜用的集體名詞的話。在我的心目中,“中國”就是東方那一個一個有着黑頭髮,黃皮膚的人;他們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舊友與新交,也是我未曾相識的路人與過客;是“亨得利”里的老蔡和小蔡,是媽媽單位里的小唐和小李,是在小學操場上看電影時旁邊坐着的抽着“大前門”的小王叔叔,也是那個不怒自威的老王大爺;是大強,高老頭,也是張哈姆和萬德拉;是山西農村的那個“表弟”和他的妹妹,是四川農村裡的那個小裁縫,也是小說里的那兩個邊防戰士;是工地上揮汗的兄弟,是髮廊里賣笑的姐妹。。。這是一個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是一塊一塊沒棱沒角的鵝卵石。他們鋪就的這片土地,就叫“中國”。
因為他們我才愛中國,我愛他們,所以我才愛這片土地!
他們中哪一個都不是最好的。他們不是巍峨的群山,不是無邊的森林,不是飄雪的北國,甚至也不是在夢裡流過的那條小河。不,他們遠沒有歌里唱得那樣浪漫。他們只是鵝卵石,漫山遍野的鵝卵石,他們上不了民族英烈祠的香案,也壓不下帝王將相們的天平。他們只是鵝卵石,沒有來龍去脈的鵝卵石。他們靜靜地待在原地,任何一陣狂風都可以將他們颳起,任何一場洪水都可以把他們沖走。他們可以被侮辱,也可以被損害,可以被一腳踢飛,也可以被重重碾碎。
他們只是一顆一顆,一塊一塊的鵝卵石,沒有名字的鵝卵石。他們沒有重量,沒有擔當;他們無聲得來,又無聲得去。
一個星期前,媽媽告訴我,奶奶去世了。七十三,八十四,她過了前一個坎兒,卻過不了這後一道梁。媽媽說,半夜裡給她餵水喝的時候,她一口氣沒倒上來,就走了。媽媽說,奶奶臨走,除了那杆用了幾十年的旱煙袋,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要放聲大喊,不!這個漁民的女兒還留下了她的名字,她叫胡-青-雲!
古月胡!青天的青!雲彩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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