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旧文)
我的《城南旧事》 ,写不下去了。
电视上,两位著名的电影评论家Margaret 和 David 在侃着即将于下周开始放映的《巴尔扎克和小裁缝》。画面里展现的是秀美旖旎的南国风光,以及二男一女的青春年少。在文革的精神废墟里,他们偶然间得到的一本巴尔扎克的书,在年轻人的心中投射出第一缕人性的曙光。M问D,据我说知,那是一段艰难和痛苦的岁月,为什么导演把它拍得这样美?D回答说,我想时间能消融一切。多年之后你再回头看的话,你往往把它浪漫化。但是只要你仔细看,你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这话我同意一半,另外保留的一半给我自己,因为当我在关于小城的回忆里寻踪觅迹的时候,展现给我的总是一抹幸福的亮色,甚至大杂院里的合纵连横和战略折冲,现在想来都是莞尔一笑。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种对于回忆的记忆是多么得没有意义。
我是谁?除了我自己之外,还能代表谁呢?在我的内心,我总是感谢上帝对我的格外的眷顾,因为我有一个从小就教我知书达礼的姥姥,一个能赚钱的爸爸,一个对我体贴爱护的妈妈,一个健康快乐的家庭,一个让我也能赚钱的良好的教育,以及一个刚刚走上正轨的事业。我想得到和,都得到了;我想拥有的,都拥有了。
“我”是一系列幸运的偶然的集合。
我并不知道我如此幸运,直到有一天,坐在出租车上的我经过一片工地,可能正值午饭时间,我看到很多个民工或蹲或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饭碗在吃东西。就在这一瞥里,我看到其中就有不少看上去是我的同龄人。就在这一瞥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我在墙这边,他们在墙那边,而这一切一切的差别,仅仅取决于当年投胎时的偶然。我投在了墙这边,他们投在了墙那边。
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问他们一个月到底挣多少钱,因为我怕晚上睡不着觉。但是后来终究还是没有睡着觉,那是看贾樟柯的《站台》。男主人公的那个善良、木讷的表弟要去村里的小煤窑上工,他让他帮着看看进窑前矿主要大家签的一个生死文书“有没有问题”,因为他不识字。那上面写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如有不测,矿主补贴事主每家***元”。读罢,他平静地接过那张纸,汇入排队的人群中等待签字画押。下一个镜头,他从小山上跑下来,追上了要离去的表哥,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让他转交给在城里中学读书的妹妹,他说她要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回来。接着的一个远景里,那个瘦小的身影默默地消失在山口。每当看到这一段,我总要装着去往杯子里加点热水,因为我不想让老婆看到我的眼泪,因为据说流泪的男人没有出息。
跟他比起来,我算个什么东西呢?我的“幸福”算个什么东西呢?即使我哭得我手脚发麻,他的痛,我真得能感同身受吗?文字在这里是如此的苍白和空虚,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复制别人内心深处的痛。可那是跟我一样的人啊,就因为生在墙的那一边,不知多少个比我聪明,比我更有天份的人,在岁月的冲刷下,最终却是目不识丁。他们吃着猪一样的食物,说着粗俗的语言,开着下流的玩笑。我西装革履地端坐在写字楼里,他们则在紧邻的工地上卖苦卖力,他们的姐妹则在街拐角的发廊里卖肉卖身!
这是怎样的一堵墙!它比欧洲那道柏林墙更高,更广。它无处不在,你无可遁形。不信?孙志刚们就倒在这堵墙下。他以为他来到了墙这边,其实他一直就在墙那边。
有人说PhD就是Permanent Head Damage,用在我身上正好。我还没有拿到PhD,却已经得了这个PHD。中国有句骂人的话叫“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我看我脑子真的进水了,水得还不轻,目前已经是一片汪洋泽国了。我多么希望这水能冲绝那道墙,人们可以不必为越过它而冒死去开卡车,挖地道,造潜水艇,坐热气球!我多么希望亲口对游过来的第一个人说,你自由了,这里是人的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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