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屯子出了个“国防部长” 伊通县是七星宝地,物华天宝,地灵人杰。说实话,咱这是吹着唠呢!谁不说咱的家乡好呢?若说物产多么丰富,除了苞米大豆高粱等农作物和前几年刚发现的石油之外,还真掰扯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来了。七十年代,人们嘲笑伊通人是苞米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若说英雄辈出那也是言过其实了,不过掐着指头算,还是有几位人物的:伊克唐阿,头品顶戴,先后任黑龙江将军、奉天将军,曾抗击沙俄,也跟日本人交过手;关山复曾任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是我们满族人领袖级人物;于保和在抗联曾跟随赵一曼、赵尚志、周保中打游击,是我军无线电通讯的元老;关豁明抗美援朝时是38军340团团长,六十年代任五十军副军长。顺便悄悄地说一句,这几位可都是我们乡里出来的,少年时代就常听老辈人念叨。虽然咱没有借上光,但也觉得脸上有光。不过我们乡还有一位个大头更大的----国防部长。那位看官说了,吹爆了不是?林彪是湖北人,彭德怀是湖南人,“小诸葛”白崇禧是广西人,越整越远,哪位能和伊通县搭旮呢?实不相瞒,这位国防部长就出在我们屯子,只可惜,山寨版! 大约是1969年深秋的一天,屯子里的人说老凤子要“沾包”了。下午大队专政组提审了老凤子,据说他在上中学时参加了“中东党”。到了晚上又传来老凤子逃跑了的消息,有人看到他在傍晚时分顺着渠道沟向南面跑去。晚上大队集合民兵开始了追捕。 老凤子是我们的“一家子”,论辈分我管他叫叔叔。老凤子的爸爸外号叫老魔症,土改时被划成了富农成分。闹大灾荒的时候,人多粥少,而况他家的人又都饭量大,总觉得别人多吃多占了,因此老魔症家里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打架。老凤子的妈妈一气之下就带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到前新屯与曹大呼哧“搭伙”了。那时候老凤子还在伊通四中上学,家里吃不饱,学校的伙食也不行,像老凤子这样的年轻人也都处于饥饿状态。同学宋书文家里略微宽裕,时不常地周济老凤子,两人也就成了好朋友。有一次宋书文讲,他看了奇书《 推背图》,预测共产党只能坐二十八年天下。此后便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因此他决定成立中东党,以图时机一到便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宋书文自任党主席,委任老凤子为国防部长。当然他也委任了国务总理、外交部长等,总之四梁八柱都搭配齐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就冲着那几张饭票,老凤子就痛快的答应了,这多多少少地像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农村孩子玩占山为王的游戏,一个人跑到高高的土堆上,宣布自己是大王;另一个冲上去,若能把他推将下来,另一个大王就诞生了。大耳贼刘备小时候往大桑树下一坐,自称朕即天下的时候,玩的也是这种游戏,不足为奇。 我们大队在四中上学总共有七、八个人,我们家占了三名:老姑、大姐和大哥。四中的这一届毕业生多灾多难,读书期间正赶上大灾荒,62年毕业又摊上了考试舞弊事件。当时学校的校长叫杨乃德,他一门心思要把四中的升学率抬上去 。升学考试的时候,他将县教育局派来的二位监考官拉到营城子镇里的饭馆去喝酒。这一厢考场上由各科老师做了不同程度的提示。 考试成绩一公布,四中名列前茅,好多学生考上了高中或中专。不过学生素质和智力水平毕竟参差不齐,即使是有老师提示,还是有人考不上。于是就有人向县里告发了作弊事件。杨乃德遭到开除公职处分,不过数年后当我到四中读书的时候,他东山再起,当上了营城子公社党委秘书。县里决定四中毕业生重新考试,这一次考题可就难了,两个班总共只考上了三个人。宋书文考上了一所化工学校,也许他把那一档子事也就忘了。可是到了文革的“斗批改”阶段,这段事被“国务总理”或是“外交部长”给交待了,在辽源市一家工厂当技术员的宋书文便遭遇牢狱之灾。 老凤子中学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干活,和他爸老魔症住南北炕。不过两人各自立伙,时不常也会因为谁偷吃了谁的饭而吵架。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老凤子还是单身一人。也有保媒拉纤的,都不成。大概原因有三:其一是家庭成分不好,在生产队受气;其二,老凤子家徒四壁,穷;其三,饭量太大,有一年几个年轻人打赌,老凤子一口气吃掉四斤干豆腐。如此一来,他那间“五风楼”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跑腿子”窝棚,冬天我们一帮半大小子就常常到那里去厮混。 老凤子有两个业余爱好:做木匠活和读书。他搞了一些木匠家活什,有空时做家俱。不过实在不敢恭维,活有点糙。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屯子里的老木匠对他嗤之以鼻,他也对土木匠不屑一顾。有一次看到他钻研一本《立体几何》。他对我说,木匠活里面比较难的是做一把稳稳当当的三条腿的园板凳,这通常是出徒必考项目。旧式木匠靠的是师徒相授的“五九分六幂”的口诀,说不定还是从鲁班爷那里传下来的。你要是学会《立体几何》了,就感到那口诀并不神秘。说实话,在这两个木匠中我还是比较喜欢老凤子,从他那里可以借到木匠工具。“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这是属于“四大娇”一类的东西,向一个好木匠借工具就好像去找许世友借猎枪。可是老凤子的工具可以随便用,冬天里我想打个爬犁,到他那儿就可以借到锯、刨子和凿子,即使是刨子蹦了个口子,他也不会责难。 毕竟是个文化人儿,老凤子喜欢读书。那时候屯子的年轻人若是淘烘到一本书,大家便轮流看。记得有一次文启三哥搞到一本《聊斋》,轮到老凤子读的时候,我在他肩后搭边儿。这家伙读书的速度极慢,时不常地又翻回前页复习某个段落,令我烦不胜烦。我发现他在读书的时候,腮帮子的肌肉在不停地蠕动,敢情是不停地咬牙呢。这让我不由想到了“咀嚼”这个词儿。说来惭愧,我小时候读书就没有养成好的习惯,常常以一目十行而自鸣得意。可叹的是一本书看完了,有如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除了那些可供吹牛的故事情节之外,就没有再学到什么东西,落下了“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病根。 老凤子读的最多的是《毛泽东选集》,而其中的最感兴趣的文章则是《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十大军事原则》等军事名篇。他读“毛选”并不是赶潮流,而是自觉自愿地去学。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诸如《太公六韬》、《孙子兵法》等兵书都被列入禁书范围,怕老百姓学会了去造反。“这毛主席著作是啥呀?这就是兵书啊!现在号召学毛选,就是不让学,咱也得偷着学!” 他不止一次地向人们宣传这一观点,所以在他挨批斗时就有人追问他为何要学“毛选”。 大队专政组找他谈话后,老凤子有点发毛。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在他懂兵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趁着夜黑风高,他一溜烟地跑到前新屯,嘱咐他妈为其送饭后,就隐匿在深山中了。漫山的树木杂草,民兵搜山也未曾找到他。大队民兵连长老何也是个有谋略的人,一开始就把老凤子的妈妈和两个弟弟控制起来了,哪还有人进山送饭。两天过去了,老凤子饥饿难忍,半夜时跑到他妈家找吃的,正在狼吞虎咽的时候,被守株待兔的民兵给逮住了 。 老凤子被带回生产队后就遭到连夜的突击审问,他被吊到房梁遭到一顿的胖揍,便招供了“国防部长”一事。说起来老凤子还是很爷们儿,绝没有乱拉乱咬。倘若是他说我大哥是“中东党”的局长,那么大哥就会厄运当头了。那时候我奶奶、我伯母和我爸爸都捏着一把汗。事后我爸对家里人讲,这老凤子挺仁义的,没有把我们家人扯进去,就是对我家有恩,以后要善待他。 老凤子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屯子里有人拿这事当笑话儿讲:“他要是能当上国防部长,七个老婆都找到了,也不至于三十来岁打光棍儿。”据说是老何挺仗义,向公社汇报时说:“这小子虎了把腾的,我们教育教育就行了,不用上交了。”这才把老凤子保下了。不过他手脖子被捆上绳子,在房梁上吊了几个小时,十指血脉不通,颜色发紫,变成麻痹了。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都无法下地干活了。大约是1971年底,他去通化去投靠他大哥,此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 2012年3月于哥伦比亚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