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该小说发表在荷兰由池莲子主编的《南荷华雨》期刊上。
安德里的“中国情结”
下课后,安德里径直走到乔影身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我想跟你谈点儿事儿。”
如果不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如果不是说要“谈点事儿”,乔影肯定会客气地婉拒掉这种邀请。全班人都知道,黑人姑娘鲁鲁小姐在公开追求安德里,而安德里似乎对乔影情有独钟。
安德里是个有着极高语言天赋、不同凡响的人。
他会流利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还会些俄语、意大利语、荷兰语、日语。
在这个由多国学生组成的语言班上,安德里作为老师,如鱼得水。他显然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用不同语言,跟来自不同国家的学生们聊天说笑。在学生们的阵阵笑声和声声惊叹中,安德里如沐春风,满脸生辉。
可他唯一不能与之交流的,就是乔影。
乔影没有丝毫德语基础。掌握的那点儿英文,还是“哑巴英文”——只能读写,不能听说。常常是,下课时,学生们如众星拱月,团团围着安德里,谈笑风生,笑语喧哗,只有乔影,形单影只,独坐一旁。
这让安德里对乔影格外关注,也格外关照。
学期快结束时,安德里发现,乔影的德语学习突飞猛进,如有神功。
在咖啡里加入了超量的牛奶并接连放足了几个糖块之后,乔影才端起杯子,小心地呡了一口。
坐在对面的安德里见状,忍不住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喝咖啡的!”
乔影脸一红。她不知安德里指的,是那超量的牛奶和糖块,还是她的喝咖啡姿势。
“我听说,品尝咖啡,也属于西方文化的一部分。但愿我这种喝法,不至于破坏了西方文化。”乔影满脸红晕,很不自在。
这种表情,总让安德里心生柔情。说不上为何,他觉得乔影这副羞涩的、不自在的模样,充满了“东方神韵”。
“文化中没有条条框框,也没有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东西。能够让人欣赏和享受,就是文化。如果这么做能让我欣赏,也能让你享受,那你就创造了文化。怎么能说是破坏呢?”安德里说。
乔影一听,笑了:“多放了点牛奶,多加了几块糖,我就创造了一种新文化?这么一说,我顿时就变伟大了。奇怪了,在中国人眼里,‘文化’很崇高、很复杂,怎么到了你这儿, 就变得这么简单了?”
安德里说:“文化的核心就是让人享受。它的起源本身很简单,之所以复杂,完全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学究们故弄玄虚搞出来的。乔影,你的德语进步很快,我想趁喝咖啡的机会再表扬你一下。”
乔影很西式地客气回答:“谢谢!”
“你很聪明。而且,”安德里停顿了一下,用很强调的语气说,“你也很漂亮!”
“噢,天啊!”乔影一拍自己的脑门,脱口而出,“这可就太糟了!”
“为什么?”乔影的这种反应,让安德里十分意外。
“因为我听说,亚洲的丑女,在欧洲人的眼里,才是美女。”
“怎么讲?”
“欧洲人认为,典型的亚洲美女应该是小眼睛,踏鼻梁,宽鼻翼,厚嘴唇 ,黄皮肤。可这些在亚洲人自己眼里,偏偏都不是美,而是丑。”
“可你不是这样呀!”安德里像看面相的人一样,端详着乔影的脸,“你也是大眼睛,脸部线条很柔和,很东方化。我觉得你很美。”他态度真诚地又加了一句,“真的,很美!”
乔影的脸,不由地又一红。在她以往的生活中,还从未遇到过这么直截了当、毫不吝啬夸赞她容貌的人。她很不习惯这种来自异性的、面对面的欣赏,不由得非常局促,说:“你这么夸奖,真让我不安!”
“难道在中国,没人夸你很美吗?”
“至少我的老师们,没像你一样,这么夸奖我的容貌。”
“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中国有句名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是不是中国人觉得,否定他人,才是善意的、积极的,而肯定他人,则是虚伪的,不利于他人的?”
“不,不!你的理解是错误的。”乔影说。
“我想也是。‘苦口’、‘逆耳’都不是让人舒服的事。中国人怎么可能会赞赏用这些令人不舒服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那也太离奇、太可怕了!”安德里完全是一副想当然的样子。
乔影心想,这个安德里,根本就不了解中国人。对中国人来说,“要想成就大事,必先经受历练”,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凡事都想舒服,还能成大器吗?一点点“苦口”、“逆耳”算得了什么?有什么离奇可怕的?想必他还没听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和“尝薪卧胆”、“头悬梁,锥刺股”一类的名句吧,否则,还不知道会用上什么感叹词来大惊小怪呢!
安德里说:“在你之前,我还教过两个中国学生,其中有一位,年龄比我还大一轮。他们都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通过了DSH语言考试。我觉得中国人很努力很聪明。”
“听你这么夸奖中国人,我真的很高兴!”
安德里话题一转,说:“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愿意教我中文吗?”
乔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想学中文?”
“对!”安德里告诉乔影,他曾做过比较,其他亚洲国家的学生,比如日本、韩国,有些音他们发不出来,或者咬不准音,因为他们的母语里,根本没这种音。而汉语就不同了,汉语音域很广,而且同一个音里还有不同的四声,几乎没有中国人发不出来的音。可以说,汉语是绝无仅有的语言。
乔影内心很犹豫。她从没当过老师,怎敢随便“与人为师”呢?
安德里倒是很坚定,他称自己有“语言天赋”,在中文上无论如何要实践一回,他甚至开出了一个很不错的价钱。
“可以吗?”他问这话时,脸上有点泛红,“目前我只能支付这么多。再多,我就支付不起了。”
乔影手头没有现成的中文教材。正愁如何开始, 想不到安德里自己带来了一本中文“教科书”——红色塑料皮包装的《毛主席语录》,而且,坚持要把这本书作为他学习中文的教材。
看到这本来自中国大陆、文化大革命中举目皆是的“红宝书”,乔影惊讶得连声称奇。要知道,这种书即便在今天的中国,也很难见到了。
“你是从哪儿弄到这本书的?“她问。
“从我父亲的书架上。”安德里说。
原来,安德里的父亲是大学经济系教授,他曾想研究毛泽东统治下的中国经济,并就此写本书,但最终,没能写成。这本《毛主席语录》,是他的一个朋友从香港转辗带来的,已在他的书架上放了三十多年。
“可是,”乔影有点为难地翻着那本红宝书,“现在就学这本书,对你来说,哦,不,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太难了!”
“没关系。”安德里很有主见地说,“我读过德文版的《毛主席语录》,我可以试着中德文对照来读。”
乔影没想到安德里会给她出这么一个大难题。她原以为,对一个初学者,刚开始无非是“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国人?”之类的日常用语,再了解些中文的基本知识,就像她德语入门学习一样。哪知道安德里一上来,就选起点如此高的理论版本书作为初学入门。她还真没听过,有这么学中文的。
“如果你坚持要以这本书为教科书,那我只能抱歉地告诉你,我当不了你的老师。”乔影说。
她心里清楚,依她目前的德语水平,还远够不上读通“红宝书”。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太性急了。”安德里说,“你知道,我很崇尚毛泽东。我认为,他是个很有思想深度和理论水平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伟人。”
“可惜,他也有错误。”乔影说。她想起文革中她父亲遭受的侮辱性批斗,想起他们一家在文革中遭遇的林林总总,在感情上,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赞同和接受“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所有革命行动。
“我知道,你指的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国已否定了这场革命。不过,你想过吗?能让一个国家的全体人民为了一个理想而狂热、而奋斗,这是一般的人能做得到的吗?当今世界,还有这样的领袖吗?我崇尚有理论水平的人,更崇尚能把理论运用到社会实践中的人。毛泽东恰恰是这样的人!”
乔影在安德里熠熠发光的蓝色眼珠里,看到了一束少有的神往和热情。她诧异这个外表看上去很儒雅、很艺术的人,骨子里却透着对理想的狂热。她脑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种人在德国究竟有多少?如果再出现一位极端的、具有号召力和煽动力的所谓领袖,德意志民族会再次迷失吗?
“西方人不是一直漫骂毛泽东,说他是专制和独裁吗?”
“我倒觉得,他让人崇敬。他在西方国家围困、孤立中国的时候,不屈服于外来压力,号召人民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并在西方的体系外自创第三世界理论。他是个有骨气的硬汉子,也是位有哲学头脑的政治家。”
安德里对毛泽东的一番高度评价,让乔影感到骄傲。但同时她想到,如果安德里的教授父亲到中国去,经历了一番戴高帽子、挂大木牌、低头下跪、被人吐口水扔石子、剃了阴阳头还得被迫称自己有罪、人身安全得不到起码保障等等,那么,他还会这么去崇敬、去神往吗?
课间休息时, 黑人姑娘鲁鲁把乔影叫到了一边,问:“我可以问问吗?上次安德里跟你都谈了什么?”
鲁鲁小姐的问题很没礼貌。乔影原本不想回答。但鲁鲁小姐期待中带着痛苦的眼神,不带任何恶意,让乔影有些于心不忍,便说:“没什么!他只是想跟我学中文。”
“我看出来啦,安德里对你很感兴趣。他没跟你谈情说爱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乔影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如果她跟鲁鲁小姐说,她跟安德里在一起谈论的是毛泽东、《毛主席语录》、文化大革命,这个来自非洲岛国的年轻姑娘能听懂、会明白吗?
“告诉你,我们只是在一起讨论用哪本中文教科书更合适。跟情啊、爱啊,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唉!要是我会中文就好了!可我偏偏只会法语!”鲁鲁小姐沮丧地摇摇头,“我请他喝咖啡、看电影,可他一次都不肯赏脸!”
鲁鲁小姐是绝对的美人坯子,明眸皓齿,四肢修长,皮肤犹如海豚般细腻光滑。现在,她正被单相思的痛苦折磨着,又多了一份楚楚动人。
安德里怎么能对这样一位追求他的美丽姑娘无动于衷?连半点假意迎奉、逢场作戏都不干,看来,他还真是位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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