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A. Innis）（1894-1952）是加拿大的一位思想家。他原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他专攻经济史。也就是说，他是研究专门史的学者。他是一位善于思考的学者。他的研究方法独特。他试图用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研究历史。他研究加拿大史。他试图谱写加拿大的历史叙述，以便为加拿大的国家发展提供一个人文主义的基础。他的意图是通过研究早期来到加拿大的殖民者前往加拿大的动因找寻加拿大后来建国的历史根源。他试图说明，欧洲殖民者前往加拿大的原因是经济动因，例如，殖民者试图获取加拿大的动物皮毛、木材和矿产。如果有利可图，欧洲人就来到加拿大。如果无利可图，欧洲人就返回欧洲。这样的一个经济学上的计算决定了加拿大的欧洲殖民者早年来加拿大的基本原因。我读过他写的有关皮毛的加拿大经济史的著作。我没有时间去看他写的其他的这类历史书。感觉是，他的学术功底很深。他收集了丰富的史料。论证有力和逻辑严密。如果和加拿大的其他历史学家比，他一定也是加拿大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之一。他的学术成就也是被加拿大的学术界承认的。但是，帮助伊尼斯留在加拿大历史上的不是他写的那几本大部头的经济史历史书。让伊尼斯获得巨大学术声誉的实际上是他写的另外两本书，即《帝国与通讯》（Empire and Communications）和《通讯的偏向》（The Bias of Communication）。前一本书类似一本通俗的历史书，讲述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开始，到古希腊和古罗马，后来还有欧洲与亚洲。这本书的专业程度远远不及他以前写的加拿大经济史的书。后一本书的专业化加深，但是，成文有点粗糙，不够系统。但是，就是这后两本书使伊尼斯在北美一举成名，特别是在加拿大。原因就在于，在这两本书里伊尼斯展现了自己的独到的见解。实际上有思想发现。而这一点是学术研究中最为珍贵的品质。换言之，一位学者要为人类的文明作出贡献，他的唯一可能是贡献自己的思想。如果没有思想发现，就无法贡献自己的思想。因此，伊尼斯被后人所记忆的原因是他写了两本比较薄的书。他因为为人类贡献自己的思想，哪怕是一点点思想，也很了不起，因而将自己留在了历史上。在今天，和他当年同时代的历史学家都几乎被人们所遗忘了。但是，伊尼斯却仍然被人们所记忆，原因就是伊尼斯作出了自己的独特贡献。今天的多伦多大学有一个学院叫伊尼斯学院（Innis College）。这个学院就是以伊尼斯的名字命名的。伊尼斯是加拿大的骄傲。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伊尼斯的如下表述：在古代，当人们将文字刻在石头上的时候，有关的社会保守、传统，一成不变，但是，社会规模小。当人们将文字写在纸（例如古埃及莎草纸）上的时候，社会的规模大，但是，易变而短命。不知道读者是否已经读懂他的论述。伊尼斯实际上是说，一个社会内部的通讯有两个维度，一个是时间维度，一个是空间维度。当时间维度大的时候，社会的寿命很长，能长达一千年，但是这样的社会多年不变。人们墨守陈规。人们相信传统。反之，当一个社会的空间维度很大的时候，社会规模大，但是，易变和短命。他大概指的是古罗马帝国。

伊尼斯是一位非常有想象力的历史学家。他在一定程度上将加拿大的国情想象为古代许多帝国的国情，如古埃及帝国、古波斯帝国、古罗马帝国等的国情。原因就是加拿大地大物博，地广人稀。国家有一个统一的问题。历史上，有些省份曾经想过脱离加拿大，而与美国合并，如历史上的卑诗省。如何才能使加拿大维系自己的完整性，这是他考虑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在研究了加拿大的经济发展史以后，要考虑如何维系加拿大的统一。于是，他研究加拿大的交通和通讯，因为强化交通与通讯能够巩固国家的统一。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伊尼斯是加拿大的“特产”。

他的思考中有些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就是说，不够严密。比如，古埃及时期的通讯媒介主要是尼罗河流域特产的莎草纸。但是，古埃及帝国的寿命其实并不短。就是说，人们还是能够用古代埃及的例子来质疑伊尼斯的理论。还有一个本人特别在意的他的一个说法。他说，英国人有着长期的口语通讯的传统。这个传统导致英国最先发展出议会政治。就是说，由于人们偏爱口语通讯，于是人们喜欢辩论。喜欢辩论的传统导致议会政治的兴起。另一个佐证就是，英国的法律是普通法。普通法是不成文法，也是口语通讯的传统。欧洲大陆国家偏爱书面语通讯。例如，古罗马人喜欢订立成文法。由于订立成文法，助长了欧洲大陆的专制主义。因为主要依靠成文法进行统治，抑制了辩论。就是说立法者单方面发布命令。这个观点能够引起人们的思考，但是，也有疑问。在这里我不想深入说明。只是说，伊尼斯的不少观点虽然独特，但是，有点似是而非。据本人所知，学术界的人士并没有提出严厉的质疑，但是，没有多少人会引用他的所述观点。就是说，许多观点还是不可靠。但是，尽管如此，伊尼斯在媒介理论方面的开拓还是让人们大开眼界。他的思想贡献还是得到人们的普遍承认的。维基百科上称他是思想家，但是，没有用哲学家的字眼。但是，提出一些非常独特的思想已经非常了不起。伊尼斯在美国当学生的时候，师从乔治‧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米德给了他一些启示。但是，伊尼斯的学术见解应该比米德更独特。而且与米德专精于社会学的研究相比，伊尼斯似乎有更大的企图心。伊尼斯的研究应该比米德更具有影响力。今天，加拿大的学术界中没有人不知道伊尼斯。

另一位加拿大的媒介思想家是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911-1980）。他早年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当英语系的教授。他和伊尼斯一样，喜欢进行跨学科的研究，因此作出了一番学术成就。后来，加拿大政府利用爱国主义的感召力将麦克卢汉招回到多伦多大学当教授。他的两本主要著作是《古腾堡群星：印刷人的成长》（The Gutenberg Galaxy: 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和《人的延伸：媒介通论》（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在前一本书中，麦克卢汉用人的视觉通迅和听觉通讯做相互比较。认为视觉通讯代表更高一级的社会发展，是文明社会的基本动因，而听觉通讯则主要是原始社会的通讯方式。这本书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但是，真正使他在世界上知名的书是后一本。他在书中提出媒介即信息的论断。他提出世界已经变成一个地球村。“地球村”这个词是他首创。他提出冷媒介和热媒介的概念。比如，黑白电影是冷媒介，而彩色电影是热媒介。他说，汽车轮子是人的腿的延伸。起重机的吊臂是人的手臂的延伸。从一定意义上说，衣服是人的皮肤的延伸。房屋是人的衣服的延伸。因为它们都是用来保暖的。他还暗示，机械化的时代发展出现代印刷术。印刷术导致民族主义的兴起。电子化的时代导致全球化。

麦克卢汉说，他写的一切只是伊尼斯的著作的一个小小的注脚。但是，他跳脱历史，而宏论当代，而将自己的影响力扩大到全世界。所以，麦克卢汉在世界上也知名。这也是加拿大的独特贡献。因此，在加拿大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中，有介绍麦克卢汉的事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加拿大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中记载的平民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身患癌症而坚持通过跑步锻炼身体对抗癌症的特里‧福克斯（Terry Fox），另一位就是麦克卢汉。因此只要在加拿大上过中学，没有人不知道麦克卢汉。实际上，麦克卢汉已经被视为加拿大的英雄。维基百科认为麦克卢汉是哲学家。加拿大的学术界和政府也称麦克卢汉是哲学家。尽管从麦克卢汉的著作看，他的哲学似乎只是一种通俗哲学，思辨的深度和广度很有限，他的独特观点使他占有他人不可替代的地位。如果和美国的一些哲学家比较一下，可以发现，美国的哲学家在世界上似乎没有受到如此程度的热烈回应。我是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学术界曾经有过麦克卢汉热。人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位美国的哲学家引起一场什么热。

很显然，麦克卢汉受到伊尼斯的影响。但是，麦克卢汉的论述风格与伊尼斯大异其趣。伊尼斯的著作有着历史的深沉，而麦克卢汉的作品代表着一种新的潮流。麦克卢汉具有更强烈的开拓意识。也就是说，就独创程度而言，麦克卢汉一定比伊尼斯付出更多的精力。伊尼斯是在现成的历史资料中找出有关通讯的资料而发表自己的看法的。麦克卢汉要靠自己在处女地里的耕耘。因此，麦克卢汉自己说，他的书（指《媒介通论》）中75%是原创。 当然，坦率地说，麦克卢汉的哲学思辨还是无法与欧洲的那些最杰出的哲学家相比。就是和欧洲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一些著名的哲学家（例如沙特）相比，也有不少差距。他原本是学英国文学出生的人。现在，在一些学术书中，人们将他与那些稍有一些成就的哲学家相提并论。在世界上，有些人似乎认为他的学术成就与战后法国出现的一些解释学的思想家差不多。这些思想家包括伽达默尔、里克等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由于麦克卢汉的原创性很高，即使论述有点简单，也无法否认麦克卢汉的思想发现。毕竟，加拿大是个人口小国。加拿大的历史还很短。加拿大为人类文明做出了她能够做出的贡献。和中国相比，中国是个人口大国。也没有出现像麦克卢汉这样的有影响力的哲学家。因此，作为加拿大人文学科的思想家的伊尼斯和麦克卢汉是当之无愧的。 相信再过若干年，人们还是会怀念他们。

本文的作者是以下一本书的作者：

Language and State: An Inquiry into the Progress of Civi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