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读《高兰朗诵诗选》,其中有一首《悼亡女苏菲》。第一段是这样写的:“苏菲,我的女儿,你到哪里去了?去年的今天,你还在台上唱打走日本出口气,可今年的今天啊,你的坟上却绿草凄迷。” 诗人七岁的女儿抗战时在陪都重庆因患疟疾不治而亡,他怀着悲愤的心情写下了悼念的诗篇。读这首诗,让我泪水涟涟,为了苏菲,也为了我早夭的弟弟。 在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我有两个弟弟相继夭折。第一个大约只存活了3、4 个月, 对他的记忆我早已淡漠了。对第二个弟弟兴城。却是永远也不能忘怀。 兴城生于1962年,名字是三姐起的。我常常对此忿忿不平,认为这个名字既不能传其神又不能喻其华。倘若是我给弟弟起名字,一定会是很高雅的,那才配得起弟弟。那孩子端地让人喜欢:大眼睛、高鼻梁、一笑还有两个酒窝。6、7 个月的时候眼神就可以和人有丰富的感情交流了。其实他很爱笑:开始时抿嘴笑,再逗他就卷着舌头笑,显得那么含蓄;真的把他逗高兴了,便开口大笑起来。二姐常常和妈妈说:“咱们兴城长得这么俊,长大娶媳妇肯定不用花钱,说不定丈母娘家还得倒贴呢!” 让我刻骨铭心的倒不是他的笑容,而是他的哭声,尤其是夜半哭声!妈妈没有奶水,只能弄一些苞米糊糊喂弟弟。因此他极度缺乏营养,肯定地讲还缺钙。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就只能用哭声来表达他的诉求了。那是什么样的哭声啊,那是嘶哑的干嚎哇!哭得急了,妈妈把奶头塞到他的嘴里。哭声停了,他一定是在努力地吮吸。但是他又一次失望了,只好用哭声把被欺骗的委屈倾吐出来。妈妈带着弟弟睡在北炕梢,我睡在南炕奶奶的被窝里。小时候我的觉很轻,常常是弟弟在北炕哭,我埋在被窝里簌簌落泪、暗自饮泣。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妈妈不时地敲打着用黄铜做的炕柜鼻子。只有当他哭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才能昏昏入睡。按我们乡下的习惯,有小孩闹夜就用黄纸写个帖子贴到国道旁边的大树上,上面写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妈妈不知道贴过几次了,可又怎能医得了弟弟的哭声呢? 那是1963年开春的时候,孱弱的弟弟再也无力抵抗下去了,他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只有偶尔才能喘上一口气儿来。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或许他压根儿就不想再看这个对他太过于残酷的世界!眼看兴城是不行了,奶奶把我们几个孩子赶到屋外去,又打发二姐去请屯子里的光棍汉常大爷。我们几个只好扒着窗户向里看。 一会儿常大爷夹着一捆稻草走进屋去,奶奶塞给他五毛钱。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屋里传出妈妈嘶心裂肺的哭声。我们意识到兴城弟弟已经永远地睡去了。大家哭成一团。常大爷用稻草把兴城裹起来捆上三道绕。奶奶把后窗打开,兴城从此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按我们旗人的规矩,小孩死了是不能埋葬的。常大爷把兴城扔在了北山坡上。此后几天,大姐带着我们去看弟弟,大家坐在山坡上哭。四天后弟弟的尸体不见了,野狼抑或是野狗把他叼走了。贫穷和饥饿夺取了他的生命,他却把瘦骨嶙峋的身体奉献给同样饥饿的狼或狗。虽然不能够与佛陀以身饲虎相比,但这也是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的功德呀! 后来我有时想,或许弟弟本来就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天宫中的一个小童儿,他的主公----说不定就是哪个买不起鞋穿的赤脚大仙去太上老君那儿饮酒,他趁着空儿就溜入了凡间。可惜他的尘缘太浅,一天后又被主人招回去了。若此,弟弟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吃的是凤肝龙髓,喝的是玉液琼浆,保不准趁人不注意,还偷个王母娘娘的蟠桃啃几口!总之,他远离了饥饿与贫穷。 2004年7月於硅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