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几个人三两天的行踪意象了四个家族,一个村庄,半个世纪,数不清的碎骨头灰。。。。。。底片退色,新照无章。 1 朦胧中她闻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热气和他那边的呼噜。不要,不要把气生吹到他脸上。她赶紧背过身子。眼皮睁都没睁,怎知他脸朝何方?却还是抿住双唇。一股奇怪的苦腥味直往心里钻去。让她感到些不对劲。自己这是睡在哪里?可无论怎么拚命,眼皮睁也睁不开。。。。。。迎面黑道上走来大块头乔纳森,躲也躲不掉了。上去打招呼吧。硬着头皮,她开始庆幸,还能看得见人,说明自己的眼睛没有瞎。一个重复多次的旧梦而已。过去的20年来她几乎年年都要梦一回这种睁不开眼睛的梦。现在, 她心明眼亮。 乔纳森是她从前的部门领导。当年她进办公室的当天,秘书詹妮佛悄悄告诉她,别看他是个领导,这家伙不得人心,怪里怪脑女声女气神经兮兮。然而一周不到,她就发现这个人嘴皮子功夫极好,几罐啤酒穿肠之后尤其。路上踢到个小石头子子且能唠叨几句,跟她这个人想不聊也聊过多次。次次都跟她暗示,他结过婚离过婚。英国的同性恋司空见惯,同性恋结婚依然不合法,他这个婚自然跟异性结了。她却估摸着他是个同性恋。怪不得离了!直到有天乔纳森手里挽个半老徐娘,她才转了个U大弯。依然免不了惊讶和疑惑,并等着好戏看,诸如半老徐娘当众向乔纳森煽一大巴掌之类的戏剧性动作。她坚信一个女人和娘娘腔的男人终归搞不拢。 一阵Hello之后,大块头手指向前,眼里满是惊讶,又嘿嘿笑问:“那个绅士是谁”?“谁”?顺着手指她回头望。一条塘埂上,倒垂的柳枝条飘呀飘仿佛老妇散开了枯槁的白发。那不是连三塘的塘埂吗?柳枝条不像啊。再顺着手指,她看到一个人——他!瞥了瞥四周,离他三四米的地方站着长生。嗯,是连三塘了。一定是长生这小子把他引过去的。长生是她的堂叔,比她只大五岁,心理和生理上都属同代人。这俩哥们搅到一块肯定要捣什么鬼!挑了挑眼皮,她不由得提高了警觉。 “他是你丈夫吗”?乔纳森的手又晃了晃。眼神里的疑惑和惊讶让她霎时明白:原来如此!我看他同性恋他亦看我同性恋!她在心里哼了句京剧唱腔,大大方方点了点头,把“前夫”改成“是”。又接着说:“一会儿你走过去会碰到他”。“那你不去介绍介绍我们认识吗”?想想也是,他这人一向傲慢,若不介绍一下,肯定会对乔纳森无礼。“丈夫”与“前夫”都有一个“夫”,意思却隔了十万八千丈,得跟上去,不能让他说漏嘴穿帮。 等到乔纳森和她走近柳树,他已站到一座山的半中腰。长生不见了。 哪来的一座山呢?从前的连三塘边上是塘还是塘。莫非黑大山移了过来?!定了定眼神。真是黑大山。山上却都荒了。一定是长生这小子捣的鬼。 “你怎么跑上山啦?那是黑大山,山顶鬼子碉堡废墟上有野猪,会吃人,上不得,快下来吧。。。嗯,对了,介绍一下,这是我以前的同事乔纳森,刚刚顺路碰上的”。她把手作成话筒喊了起来。“好好,这就来”,他口里应着,随手脱下一只鞋,猛地朝山下丢来,差点砸到乔纳森的眼镜架。 粗鲁!她心里难过,白跟来了,照样会给大块头留下个恶感。大个子要是跑上去揍他一顿,一定吃不消。再回去对那些老同事们说说,让詹妮佛广播广播,她这个中国好女人的名声就全大楼扫地了。 却见乔纳森走下塘埂,蹲到池塘边用水洗眼睛。再一看,不是水而是沙,白沙。闪闪。 他光脚走过来,搓着手嬉皮笑脸。她刚想质问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乔纳森洗好了眼睛,一边往塘埂上爬,一边拉下裤子,露出个白花花的光屁股。后面的屁股撅前头的嘴巴咕噜着。 这家伙神经是神经,不至于此等色黄啊。她几乎背过脸。乔纳森嘴里的咕噜却把她拉回来。再说,只是个后屁股,又不是正立面,又不是那玩艺。。。啊,她居然盯上大屁股。 惊地,人醒了。她睁开了双眼,直感到浑身酸软。耳边的呼噜依旧,时高时低。屋子里一片灰暗。我怎么做这样个怪梦呢。因为才从梦里惊醒,整个人全浸到追忆。 “请你们二位看看,你们可知道中国有什么特效中草药能止住这个痒。痒啊,真痒,真他妈痒啊,痛苦,太痛苦了”。大高个儿走到他们跟前,弓着身子,哭丧着脸,左手抓屁股,右手摇着一朵蒲公英。简直就是个细娃娃。她一筹莫展。从没见乔纳森抓过痒啊,他这病是何时得的,怎么得的?有什么特效中草药呢?却听他答得镇静自如:“酒精棉球”。 “什么,什么酒精棉球”?她用中文问:“这个单词英文可怎么说”?她在英国呆了20来年,没见过医院里用酒精棉球。 “嗯,Alcoholic universe”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什么”?乔纳森没听懂,因为他的英文口音十分地浓重。 “Al-co-hol-ic u-ni-ver-se”。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 2 黑咕隆咚里,她几乎笑出了声。他怎么甩出这么个东东?酒精棉球根本不是中草药,翻译的更是乱七八糟,狗屁不通。乔纳森居然如获至宝,一点也没像平时那样为什么为什么地为什么个不停。难不成这老外到了中国就蔫了?或者是老古话说的入乡随俗?可是,一个大老爷们光天化日之下脱裤子露屁股又是随得哪门子俗?池塘里怎么都是沙?从前的连三塘,满塘满堰的水呀。水都哪里去了?从前的连三塘是春风杨柳万千条,绿荫荫的,怎变得如此枯白? 梦!梦里的事能有啥子逻辑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把梦从头到脚像筛筛子似的好一顿左右摇晃。却找不出跟昨天乃至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任何关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荒唐!一个不着调也不相干的人居然跑到自己的梦里,把事情演得跟真的似的。 啊!她几乎叫出了声。这一次才是真醒。大醒! 她恨不得捶胸顿足。因为她完全明白了自己这是睡在哪里,而且是20年后。这个不是梦,真的。却比梦还要荒唐。 难道是时差作怪?噼里啪啦,她脑子里立即蹦出一把大剪刀,英国人修理花园的那种,长长的手柄,刀口犀利。咔嚓咔嚓,梦里的情景加对话全碎了。 鼾声止,他在那边翻了个身,嘴巴咂咂的。空气顿时变得轻薄。闹钟的滴滴答答把窗外树叶子的凄凄嗦嗦全给托了出来。竖起的耳朵边却是万籁寂静。可不能让他醒了,不能让他知道我睡在这里,更不能让他知道我醒着。她飞似地闭上眼,呼吸均匀细微,蛮有些睡美人的味道。睡美人满眼眶无边的黑色里尽是懊恼。为什么把宾馆房间给退了?为什么跑到他家?居然跟他睡了一张床!而且,梦里竟然还想着照顾他,像20年前睡觉时那样不把气生吹到他脸上?要说那是梦,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现在呢?现在是大醒,也睁开了双眼。却依然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不能拔腿而逃。。。黑咕隆咚,无处可逃! 比噩梦都糟糕。 这次回来是为了迁坟而不是复婚。该回到老家天城和袁村才对呀! 迁坟,迁祖坟。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座坟,早已毁掉。不需要迁。 窗户依然灰暗。 鼾声又起。鼾声变成大一班主任刘老师的训斥——“搞森么名堂搞”! 刘老师听到小报告,她和他‘好了’,很生气很激动。火速把全班30几号人拢到一堆给足足训了半小时。末了,刘老师小瘦手一挥,慈慈慈江浙普通话高调重申学校的规定,铁的纪律,大学参不尊谈恋爱!“此前是既往不咎,此后昨要被我逮到,后果绝对烟囱——开促学籍”。她和他既然是此前,刘老师还是蛮照顾面子的,没点她的名。他是外校的,就要毕业了,刘老师不管也管不着。后来的三年,“搞森么名堂搞”像皮球一样在她大学同学的嘴巴里踢来踢去,专门形容男生与女生的‘好了’。 现在她和他难道是又‘好了’?‘好了’不是谈恋爱。当年她和他就是以此为理由一次又一次躲过了学校的开除,并且等她一毕业就结了。 袁村的风俗,迁坟日要在冬至。家族里主事的叔伯姑婶们便一致选定了冬至日办事。这是个大户人家。尚且在世的堂叔伯姑婶什么的总有一二十,堂兄姐堂弟妹数不清。她的父亲却是单传,又只生了她一个。这样的女娃在大家族里没得说话的份。可是父母在世时,只要回袁村,总要她给村里的某些长辈晚辈准备些小礼小品的,让她麻头。父母去世后,她只回去过两次,两次都是送葬。再没人要求她买礼物,头不麻了,心里满是失落。躺在四祖婆婆留下的齐家新屋里没了盖的破雕花床上,透过屋顶的亮瓦望月亮,望着望着,她居然吟起诗来。结果让她发现个小诀窍。诗是世上最上乘的安眠药。韵律的推敲中,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为什么有人说诗死了?这么好的药,怎么没人用呢?都说四祖公公写的诗文最美妙。却是个短命鬼。某个满月之夜,新婚不久的四祖公公被人用刀捅死,在齐家的桃园子里。都说那把沾满鲜血的尖刀是16岁的新娘子四祖婆婆借着月光从丈夫的胸口亲手拔出来的。都说四祖婆婆知道仇家是谁。四祖婆婆却没有追根究底。她在齐家老宅里和叔伯妯娌们磕磕碰碰了7年之后,用她从前的陪嫁在齐家桃园子的西北方盖了齐家新屋,三合院的房子青砖到顶雕梁画栋。一个人在三合院里徘徊到73岁时,四祖婆婆领养了两个小娃娃,一个做孙子,一个做孙女。百年后,袁村的老宅子不是烧就是拆,独齐家新屋生了根。 老屋祖婆婆桃花,月光鲜血刀,大家族小娃娃。。。。。。小娃娃是她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连三塘后背,满田畈蒲公英,随着风,吹到城里,几路的碎骨头灰,没尽头。 她居然又睡了过去,死睡。安眠药过了量。什么东西,量一过就不好了。 酒精棉球(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