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文大約寫於8年前,4年前見過安地一次,他寫字的手有些抖。但說除此之外,一切良好,樂觀依然。前天看到一份資料說40%的英國人都患有癌症,叫我立即想起他。遂貼此文祝福。 再見到安地是在一家Pub。 還是Pub,儘管安地因身體不好提前退了休。小酒還是要喝的。 這就是安地。 咳嗽,再咳嗽,他四處摸口袋。 卻掏出煙,點了起來。笑着說,酒要喝,煙也還抽。不過量比從前少多了。 過了會子,安靜下來。我們聊起各自的近況。他再次對我能夠從突如其來的腦手術中恢復過來並完成學業表示讚賞。我說他氣色不錯。他笑。說自己確實很健康,除了咳嗽,別的毛病沒有。可是醫生偏懷疑他是癌。 我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兩分鐘。他卻又笑了起來,很輕鬆地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若是現在就死去,也很滿足了。六十多年, enjoy自己的生活,目前,兒女都大了,退休金也弄好了。就是死了,就是妻子不再工作,兒女大學的費用都不成問題,生活也沒有問題。 這就是安地?W大曾經的高級講師。 那時的他沒日沒夜寫論文,做試驗,搞研究。有天早晨在系大樓樓道里碰見,手舞足蹈地對我說他昨夜激動得一夜都沒睡覺,因為他的合作者從愛爾蘭來電話說他們在那有個重大的考古發現。他們將會申請到一筆很大很大的研究經費。他手腳一齊比劃着。 到宣布經費結果的那天,安地一大早就坐到Pub,說是提前準備慶祝。 結果,他沒拿到經費。 過了好幾天,我聽說安地那天在Pub里喝到最後一個離去。 安地是我導師尼科的好友,確切地說是酒友。專業上只沾一點邊。雖然一個系,我與安地相識於Pub。 記得他堅持要我嘗嘗Lager,後來又指着Pub櫃檯里適合女士喝的酒瓶,點來點去,什麼Grolsch,Heineken, Stella Artois,Carling,弄得我矇頭轉向。他卻一眨眼,對尼科,也對我說,只有把這些酒名子都搞熟了,才能讓你PhD畢業。 後來,他總說他是我的朋友了。我也偶爾打電話向他請教些專業問題,每次回答都是幾分鐘後系大樓後面的Pub見。 在我眼裡,安地和尼科都是很有才氣的學問家。可系裡人說安地和尼科都升不了教授,至於研究經費什麼的也不大再會有戲了。原因?他們太愛酒。 我猜不光是愛酒,還因為他們是出身於工人階級的知識分子,本身又不拘小節。與系裡那些出身高貴趾高氣揚西裝革履不苟言笑的教授先生們截然不同。 安地不修邊覆,但那大鬍子很有哲人偉人的氣質,讓我這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人,不得不想到馬克思、恩克斯什麼的。 安地的頭髮與鬍子連在一起又很科學家,非常地reliable。 有天,我竟沒有認出他。怎麼着?他老人家從頭髮到鬍子全部剃得精光光。同樣的一個安地立即給人小偷的感覺。 正好那陣子,電視新聞里總在播一個連鎖謀殺犯的事,說那個罪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他,已換了髮型。我心裡禁不住懷疑了很久:這年頭人都有點不正常,莫非安地他有多重性格?也幹了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後來還是在系裡的聖誕晚會上,他wife給解了謎。原來安地那是為系裡為痴呆兒童募捐活動剃得頭。一個頭,三千鎊呢。是系主任親手給他剃的。 安地的wife直說安地他自己才痴呆一個,搞募捐,別人都沒走到那一步,他為啥要那樣? 安地的wife說得痛心疾首。肯定她在安地剃光頭後,也有我那種感覺。她說今後她決不許他那樣了。 我有些懷疑,她會去擋他嗎?那樣聽話的wife。這是安地最自豪的事。說起他wife,總是得意地像發表什麼宣言:這是我從前最好的學生。 為這,安地背了一身的債。因為除了與這位新wife生的三個兒女,他還得撫養與前妻生的二個兒女。這是英國的法律。 安地卻因身體出了問題提前退休。 不知是因為他一生喝得太多還是科研經費泡湯的那天喝得太多?那天他是什麼樣的心情?雖然安地是個隨便的人,我卻總也不問他。 如今他還喝,不過他說少量而已。 這會子卻喝了不少,弄得我很緊張。擔心別出了問題,他不好開車回家。我說咱們再見吧。 他慢騰騰卻很堅定地說沒問題。他還要等尼科,一起再喝兩杯。 可能是為表示他的健康,他說,他剛找了份part-time 工作,下周起開始幹活。他要我猜是什麼工作。猜來猜去,我一點也猜不到點子上。 他得意地大笑。一邊咳着一邊說,給水暖工打下手。幫水暖工扛扛工具和器械,還有就是開車。因為那水暖工駕車執照被吊銷了。那是他的一個朋友。 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他的酒友了。執照被吊銷也一定是因為酒。 抿了口酒,他說除了咳嗽外,自己很強壯。需要幹些活。也喜歡干體力活。雖然仍然喜歡做學術研究,但不想腦子裡有壓力。他指着自己的頭。 後來,尼科來了。他又讓尼科猜他的新工作。看着我的神態,尼科一上來就投降。 安地老遠對着尼科的鼻子吐了口煙圈之後,伸過脖子對着尼科的耳朵大聲說着。 倆人大笑。 這就是安地。還那樣愛酒。 又多了份快樂和安逸。全然不是糾結於“是”還是“否”的癌症嫌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