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头是倪荷花的头。倪荷花,长生的妻子。 “哎,我说齐小风,大清早的,你怎么在这儿呢,干吗呐你”。倪荷花明知故问,口气却实在得再实在不过,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出言外之意。也就跟着实在地回答:“我去机场,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我上班啊。正好路过,老远望着像你,咋这么巧?”倪荷花说的没错。她的美容院在国贸附近,上班确实要穿过朝阳区。然而倪荷花不是一般的小老板,她早就培养出一位实心称意的副手苏蓝。美容院里的大事小事苏蓝全能。倪荷花不需要天天上班。这么早绕出来只因为接到鲁桉的电话说齐小风走了。你走就走吧,关什么手机啊,害得老娘到处找。倪荷花一路嘟噜。鲁桉电话里讲,齐小风可能上她家了。她却听出言外意,这俩闹别扭了。由此她断定齐小风会去机场。却也晓得齐小风的德性。这女人没生过孩子她就是长不大,再喝上几瓶洋墨水、咖啡奶茶什么的,就格外不识谱,走在路上见什么瞅什么像个傻子卖呆。一时走不脱的。倪荷花直接把车开到鲁桉家的小区周边。等找不到人再去机场。开往天城的航班就那么两趟。齐小风飞不掉。 “上车吧你,这里不能停太久”。倪荷花飞着媚眼对那位红薯色面孔的老大爷献了个殷勤。 虽然回答去机场,自打见到倪荷花的头,齐小风就明白走不脱了。果然,车门一关,倪荷花就作惊讶状:“今天去什么机场啊,你把日子弄错了吧。冬至是后天呢。不是说好了,你们明天一起走吗”。这是倪荷花的聪明之处,给齐小风一个台阶。把日子弄错了。顺着台阶,齐小风道:“那今天星期几啊,星期三吗”?“什么星期三?今天星期二!你是不是昏头了”!倪荷花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老同学。这俩人咋回事?鲁桉电话里那个温吞水,你根本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艺术家呢,一点激情也没有。聪明的倪荷花却什么都不问。俩就别扭吧,老娘不管。 齐小风倒是连发几个问号:“你怎么说你们明天一起走?不是我们一起走吗?难道你不去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从昨晚开始我就不是你们齐家的媳妇啦”。倪荷花拉长了语调。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 “啊,这是为什么?” “问问你们家的宝贝叔叔吧”倪荷花专注地握着方向盘。 齐小风心想,我的叔叔,你不是早就明戏我叔叔的德性吗,你不是一直拖着忍着,忽然间怎么不了呢?侧眼望去,倪荷花半头的银发,叫她把所有的问号全部吞进了肚。身为美容院大老板,倪荷花面部保养得红润嫩白,乍看去,宛如三十来岁美少妇。可是头发,36岁时就白了一小半。起先,她坚持着往黑里染。可是,可是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的男人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必要呢?另外,染发剂对健康有害。人过40,健康比美重要。 这事自己有份。倪荷花与长生的相识完全因为她。她和倪荷花同班同宿舍,上下铺睡了四年。她们本来是一辈人,她本来应该警告倪荷花,自己的堂叔长生有根花花肠子。稀里糊涂她什么也没说。稀里糊涂她们成了两代人。回到天城,倪荷花就是齐小风的婶娘了。 北三环上的车流长蛇般缓缓地扭着身子,四周的高楼大厦如同雨中的春笋争先恐后。望着迷雾缭绕的玻璃墙水泥墙,望着望着,齐小风眼前的画面化作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高举着大牌子呐喊示威。跟着她脑子里现出2003年BBC电视节目里播放的伦敦街头抗议伊拉克战争的大游行。车子前方的天空越来越窄。天空、天空。。。天哪,只怕是有天没空了。她差点喊了出来。心底里升起某种天到尽头末日来临的忧郁和恐慌。。。时差上来,她困顿着垂下眼皮,半个字说不出。 白色的北京现代跟在一溜五颜六色的车子后面走走停停吞吞吐吐。 倪荷花终于忍不住道:“你看,这就是北京,他妈的开车都不能一口气。要是你,这会子肯定他妈潇洒地把车飚到海边狂喊了。我她妈真想尖叫啊”。 “不是早跟你说了,我在英国没车,也没你想的那么潇洒,相反,我就是个窝囊废”。 “窝囊废?窝囊废你还在那块呆着?” 能说什么呢?她叹了口气不吱声。 俩个女人陷入沉默。 沉默被倪荷花打破:“我说你呀,别在那里唉声叹气的。不行就回来呗。如今咱中国的首都北京,处处是朝气蓬勃日新月异。你看,鸟巢大裤衩水立方T3航站楼,哪个不是世界一流的大手笔?俗话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干嘛还赖在腐朽的英帝国主义那里日暮西山的委屈自个儿。伦敦塔伦敦塔,伦敦塔眼瞧着就要塌掉啦!” 说的极是,可我怎么回来呀?齐小风想说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找回来的机会,想说自己向北京上海十几所大学投递了工作申请,想说自己跟好几位如今在大学做系主任院长的师兄弟师姐妹们咨询过,想说如今的中国既不差钱更不缺人才。想想她什么也没说。凉了半天,忽地冒出一句,回来,回来你要我吗? “跟我干?我这不是不务正业吗?你哪里瞧得上。我说呀。。。”。 倪荷花本来想说你应该跟师姐钱芝云联系联系,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变成:“人家鲁桉现成的大艺术家,一幅画嚓嚓几刷子,那就是上百万。你还磨矶个啥呢?就在家浇浇花弄弄草好了。说真的,活到今天,我总算明白了,再好的工作不如一个好老公。如今啊,这大学里就该设立一门特别的选修课,如何找老公。” “恶心死我了!”。齐晓风的口气和脸色都着了火。倪荷花奇怪地望了望这个老同学。一提鲁桉,怎就变了个人?难道他俩真的又闹掰了!昨天下午大家分手时不还好好的吗?她哪里知道自己刚好戳到老同学的七寸。 一,齐小风立即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徐太太。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她第一遍读时,非常讨厌这一句。那时她想这是旧中国旧妇女的旧意识。如今这种话不仅从老同学口里溜出,还搭上自己。你说齐小风她火不火。外面是火,心里是痛。从前她读《倾城之恋》最瞧不起白流苏说"我又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到头来,自己还不如白流苏。人家找不着事因为没念过书。自己呢?拿了全世界最高学历--博士。照样在祖国找不着事!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无能还是太有能。 二,齐小风听不得“老公”这个词。徐太太尚且还说找个“人”,倪荷花居然老公上了。丈夫就丈夫,喊什么老公呢?全国上下齐欢呼老公老公,不跟动物差不多了。怪不得高叫原始本能的“动物型”丈夫层出不穷。当年就因为他这个“动物型”倾向,才离了,才火急火燎去了英国,才丢掉如今看来是钢的铁饭碗。 车里又一阵沉默。 6 多亏三环上的拥挤,要不倪荷花真不知把车往哪开了。本来她想拉上齐小风到不久前一开张就火得不行的那家欣欣美容店做做美容。一来给自己昨晚的决战消消气,二来了解一下这家美容院为什么这么火。现在,看着齐小风鼓囊囊的小嘴,她盘算着要不开回家得了。 想到家,倪荷花是生气又难过。就在昨夜,她躺在家里特别地想家,然而她想的那个家早就没了。再也不会有。在北京的几处“家”只是个“房子”。 倪荷花有个习惯,一难过,手就要东挠挠西抓抓。车头除了方向盘什么抓挠的也没有。无奈之下,她拧开录音机。刹那间,京剧《锁麟囊》的唱段《一霎时》飞了出来。程派唱腔,如诉如泣。 第一次走进那所房子时,倪荷花多么兴奋多么幸福。她真把它当家了。这个家位于京城之西,离她和长生工作的大学步行不超过20分钟。长生刚刚被破格为教授又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作兼职顾问,可谓春风得意。夫妻俩恩恩爱爱天长地久。三室一厅的家便是房地产公司的奖励。10万人民币的房价拿到今天的北京,小菜一碟。当时在倪荷花眼里,却真真是个天文数字。住了一年多还如同梦中。她哪里知道,后来的事那才叫梦,却都是噩梦。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天不长地也不久! 刹那间霎那间,她家的房子一套又一套。一套比一套让她少了兴奋多了疑惑多了担忧多了焦躁。齐长生的主职变成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大老板,教授还在做着,已是兼职。工作忙啊,忙。忙忙忙。倪荷花不知道他今晚忙在哪一套明夜又在哪一套忙。她自己始终住在西边她称作“家”的老房子里。她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昨夜,那只闭着的眼睛里,这一处家也烧掉了,烧成了房子。她坐在房子里无家可归。 裸照是通过伊妹儿传到她的电子信箱。男主角烧成灰她也认得。挨到晚里十二点,她终于熬不住给这个男主角打电话。20分钟后男主角进门。21分钟后客厅里战火纷飞。23分钟后男主角带着火摔门而出。26分钟后这个被精心呵护20多年的家在倪荷花的心里烧成了房子。 反正都是房子,哪里不一样?何苦折回西边再受一路巨堵之苦?北京现代在双井桥下了三环,向北再向东折去。这套房子用她离开大学后开美容院挣的钱买的。一度她也把它当做家。 跟当年大学讲师的工资完全不一个档次,美容院收入可观。倪荷花和长生生的女儿齐其四年前去了美国读书,学费食宿一切自理,是笔不小的开支,齐长生掏了腰包,没给倪荷花增加任何经济负担。倪荷花的经济是独立的。金鸡独立。 齐其走后,她和丈夫之间的联系基本靠短信。一起吃餐饭全因为齐其回北京探亲。有次在悄江南的包间,饭吃到一半,齐其问:“爸妈,你们怎么还不离婚啊?可不要因为我。这事跟我无关。反正以后我不会回中国的”。舔了舔上下嘴唇,齐其宣布,自己有了男朋友美国人,而且已经同居而且准备结婚。这不是胡闹吗?!倪荷花筷子没放就把女儿大大教训了一顿。齐长生竟然毫无表情。对倪荷花无疑是雪上加霜。心冰了。彻底冰了。她有些弄不懂,这个男人跟自己薄了也罢,对女儿竟也如此清冷!就在那个晚上,她对齐长生冒出一股同情。这个男人的心灵被扭曲了。她开始尝试从前读书时读到的心理疗法。尝试了一年多,半点用没有。 几个月前齐其同时来了两份伊妹儿。第一份通知,她和John已经结婚,第二份附了几张结婚照。照片上的John居然很英俊。他们的婚礼居然在教堂。心冰,样子还是要做做的。倪荷花立即以她和长生共同的名义向俩‘新’人发出祝福,并提出北京东边的房子作为婚礼送给他们,欢迎随时回来住。第天上午她把那几幅照片彩色打印了好几份。 现在,这几幅彩照全部挂在这套房子大厅的墙上。 倪荷花按下门锁的密码时有些后悔,说了这套房子特别给齐其留着,自己好几个星期都没来了,怎么就匆匆忙忙拉上齐小风? 后悔被奇怪淹没。她重复了三遍密码,门依然开不了。这怎么回事啊?不可能啊,密码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日组合,怎会错呢?!她还是禁不住问齐小风,我的生日是9月3号,没错吧?这还有错?我们在一起过了10个生日都不止呢。齐小风回答的非常干脆。外加一句感叹,你这门锁可真高级,都不用钥匙。 如果齐小风犹豫一下说,我也不肯定,如果倪荷花脑袋里那根弦不那么紧,事情绝不会如此急转直下。可是倪荷花的固执和愤怒不可抑制。她立即拨长生的手机号码。一定是这小子把密码给改了。 万分寂静的楼道里,手机的铃声虽然微弱,却跟倪荷花手上的手机交相辉映。顿时,倪荷花的双脚疯了般猛烈地踹门,口里高嚷着:齐长生你给我开门,齐长生你给我开门,齐长生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这么踢叫了一会子,她摊坐到地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小瓶子。 看到倪荷花的手从小瓶子里扯出一团又一团酒精棉球,齐小风惊呆了。 齐小风还不认识倪荷花时,齐小风还是个中学生时,一个传说在他们学校操场上空沸沸扬扬了两三年。天城地区医院的上海人邱护士长吞酒精棉球自杀了。上大学后,当她知道同班同学倪荷花竟然来自天城时非常兴奋,立即转述了一遍那个上海女护士长神秘自杀的传言。不料,倪荷花一撇嘴幽幽地说,那是我妈妈。都说错了。她不是吞酒精棉球自杀而是他杀。是别人在她茶杯里倒了强硫酸。 几乎是同时,齐小风记起昨夜那个怪梦。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或者是个暗示?。。。暗示什么呢?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