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華人口中多了一個新詞彙：“民主教”。搜索一下詞源辭海維基百科，結果一概空白。在世界其他國家的流行語言裡，找不到這個詞彙。隨手翻了一下卡爾·科恩的《論民主》，這是目前被認作最有權威的民主論著，其中不見蹤影。劉軍寧編寫的《民主二十講》，相關信息一概沒有。民主教是從哪兒來的呢？這引起我很大興趣。為什麼一個流行詞彙，被許多網上網下的大V們掛在嘴上，振振有詞地反覆念叨，卻查不到出處？

不過藉助互聯網，還是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原來，使用民主教最頻繁的這個人，名叫劉仰，從事電視媒體行業，並涉及文化評論。2008年與宋曉軍，王小東，黃紀蘇，宋強一起出版的《中國不高興》在全國炙手可熱。民主教雖不一定是他的專利，但從使用最多這一點來看，劉作為反民主教的權威，應該沒有疑義。目前他的著作在烏有之鄉暢銷。

下面是劉仰的原話，一字不改地照抄：

一百多年前，呼喚德先生、賽先生，強調民主與科學對於中國社會有它的重要性與合理性，同時，我們還應該理解那時高調地張揚，還有它特殊的歷史背景。五四運動之前，中國遭遇了一系列重大挫折和屈辱，很多人都在探尋中國的發展道路。其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比較占據上風，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全盤西化”。這股風潮既受到因“脫亞入歐”的明治維新而成功躋身列強的東洋日本的影響，也受到留美童子、庚子留學的海歸精英們的影響。全盤西化的主張曾經在中國占據了主流地位，後來有所收斂，但至今依然沒有消失。全盤西化在中國近代史、當代史上是一個強大的命題，時不時就會跳出來引起爭論，也時常會成為某些人思想、理論、行動的指導原則和目標。這樣一個始終不絕的全盤西化的強大背景，自然會對人們理解、使用民主與科學造成多重影響，其中之一就是“民主教”。……所謂“民主教”簡單說就是把中國的一切問題歸結為中國沒有像西方一樣的民主制度，面對中國的所有問題，他們只有一個靈丹妙藥：實行像西方一樣的民主制度，甚至更簡化為選票。進一步說，“民主教”的目的就是在中國實現全盤西化。

把劉仰的這段頗為艱深的語言翻譯成白話，民主教就是“全盤西化”其中的一環，誰想引進西方民主制度，誰就是民主教徒。誰不想當民主教徒，就必須拒絕西方民主。那麼，除了西方，哪裡還有民主呢？劉仰並沒有說。但他的邏輯很清楚：你相信西方民主，就是民主教徒。

先給民主戴上“民主教”的帽子，再把民主教否定掉，順帶着也把民主一同否定掉，這就是劉仰高論的小秘密。那些揮着大棒跟着討伐民主教的網上大V，要麼太天真，不動腦子人云亦云。要麼深藏心機，口裡擁護憲政民主，暗中存心搞臭民主。

我對中國人為什麼在民主這麼一個簡單的概念上，多年來如此混亂糾結，十分不解。民主不就是民主嗎？不懂，去看一遍科恩的《論民主》，哪怕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任何小冊子也行啊。很大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中共宣傳機構比如環球時報或鳳凰衛視，十年如一日地批判民主，把人的頭腦搞惛了。他的批判手法倒也與時俱進，用事實說話。什麼事實呢？你看，伊拉克的民主：美國大兵推翻了薩達姆的獨裁，最後卻變成恐怖分子的天堂。埃及的民主：遊行變暴亂，獨裁者下台，軍隊鎮壓，比獨裁還亂。利比亞民主，烏克蘭民主，台灣民主，香港民主……

真沒錯啊，事實勝於雄辯，哪裡搞民主，哪裡就一團糟。不動腦子的人，統統被這些雄辯的事實說服了。中國確實不能搞民主，搞了就是伊拉克埃及利比亞烏克蘭第二。誰不放棄民主，誰就是民主教。民主教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等一等，與很多相信“事實”的人不同，我除了看事實，還自己動腦子琢磨，不停留在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這一步。比如，中國推翻了清朝帝制建立共和，結果是更亂了，南北到處開戰。這究竟是共和造成的，還是帝製造成的？當時袁世凱就認定，要避免亂，還不如回到帝制去，於是復辟稱帝。現在看懂的人都知道，這種亂，是由於長期帝制，沒有人學過如何共和，一開始共和，就亂了方寸。皇帝為什麼不教人學共和呢？那就不是皇帝了。不過最後，中國人還是沒有回到帝制去，不願走回頭路。共和就是一種民主制。

不錯，伊拉克埃及利比亞烏克蘭一直到香港台灣的民主亂象都是事實，但只要進入任何一個事實，就清楚地看到，這些亂，從根本原因上，都不是開始民主的錯，而是長期不民主的遺留問題。美國這些先行的民主國家，並沒有向後來民主的國家輸出民主，像二戰以後幫助日本那樣，用軍隊維持建立憲政制度。相反，除了口頭支持，具體什麼事情都沒做。各國要建立怎樣的政治制度，是自己的事。美國沒有派顧問去埃及或烏克蘭幫助制定民主憲法，具體幹什麼你們自己決定。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方或南方北方民主，只要提到民主，就是西方民主。西方民主不是什麼先進制度，而是人類試錯中唯一發現最持續穩定的制度。你可以不要西方民主，不要民主教，可下一個選擇就是反對民主，放棄民主，回到老路上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事實證明，老路全是死路。表面上看，一些國家和地區一搞民主就亂，真正原因，是這些地方幾百年上千年都不搞民主，人們完全不懂民主是怎麼回事，不知道如何理性非暴力地處理人和人之間的衝突。當社會矛盾積壓到臨界點，為了避免更大損壞，只剩民主一條路可走的時候，不走也得走，到了這個份上，只能義無反顧地趟地雷，熬過陣痛。外人以為，這些地方都是在搞民主，只有清醒的人才知道，這是在學習。沒有學過民主，不懂民主為何物的人，搞民主不試錯行嗎？而不在實踐中學，永遠也不會。長期專制的地方，每個人都帶着長長的非民主尾巴，不割掉無法前行。血迷心竅的人，不把那口毒血吐出來，不能活命。然而，不想與你分享權力的極權寡頭，怎麼會放手教你學民主？轉了一圈，得出結論，從來不搞民主的地方，不是不能搞，而是要民眾自己主動搞，積極慎重地搞。搞得越早越好。不搞更痛苦，搞得早，痛楚也許小一點。長痛不如短痛。

這就是迷惑中國人眼睛的全部事實，也是我對民主教一詞來由的簡單考證。

2014-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