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这个问题估计很难回答。原因有三，一是谁也说不清，有没有存在过一种以集体为主体的道德？字典里也查不到。二，假如说集体没有道德，这很让人难堪。这么好的一样东西，竟然会没有道德？为此大有信仰坍塌的危机。三，不如还是给集体加上一些道德吧，比如，服从大局，严守纪律，团结一致，尊重领导，对了，还有克己奉公，爱党爱国，这么排下来，总能找出几条像样的道德吧。但与传统的儒家道德和其余所有民间代代承传的个人道德相比，像诚实，助人，宽容，言行一致，敢负责任，公正正义、平等待人、知恩图报等等，前面那些很难称得上完整的道德。

前不久在《有毒的道德》这篇杂文里，我曾经说过，道德只属于个人，跟集体没有关系。似乎有点令人费解，但完全可以多费一点笔墨，在这里进一步解释。

荀子《劝学》篇：“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道德服从于礼，礼则为古代人的伦理关系。到了现代，道德含义更广泛，通指来自文化或个人的习俗、价值观或行为准则，也可叫个人行事之原则。

为什么只是“个人行事之原则”，而不是“集体行事之原则”？道理在于，集体无意识。集体中的个体，无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只对集体的头领负责。如果行为正确，褒奖人人有份，雨露均沾；万一行为错误，惩罚与我无关，法不责众。可见，假如不以痛苦的付出，来承担行为的后果，人完全用不着接受道德的约束规范。不对后果负责的人等于无道德。真正的道德是对自己的良心负责，而不是对上级或集体负责。当人在集体主义中丧失了自由选择的权利，也就丧失了自我负责的能力。集体中的个人都不直接对后果负责，也就相当于集体无道德。

哈耶克对于道德的认识远超世俗。他说过，在环境逼迫下有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以及依照自己的良心自行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两者是道德赖以生存的唯一氛围。不是对上级而是对自己良心的负责，不是被强力所威逼出来的责任心，以及对自己所决定的后果负责，这些才是名副其实的道德的实质。

集体主义本身的含义主张个人要服从集体，集体利益重于个人。如果集体内人人平等服从集体，这个含义当然科学且充满大局观。然而一旦形成集体，必然会在内部分化成领导和非领导层，造成集体中个人的不平等。在这种不平等状况下，集体主义是一个空幻的概念。

极权主义国家的道德，通常建立在集体主义之上。集体主义这个词汇就是斯大林首创的。集体主义的逻辑在于，既然要求“集体利益至上”，那么，就必须确定集体的利益范围，凡是与这一范围目标不一致的，都是敌人。这样就在集体内部分出了敌我高低贵贱，为集体的一致留下隐忧。因此，集体主义者不可能具有真正的国际主义，也不可能有真正的人道主义。

有一部2023年的罗马尼亚的电影《核磁共振》颇获好评，值得看看。故事很简单，对心灵的拷问却很严酷。影片真实还原了苏东解体以后，罗马尼亚与德国接壤的一个小村庄，曾受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文化裹挟的底层村民，在低迷经济的冲击下，人性恶是怎样溢出脓血。看完以后令人压抑，也迫人思考。

这个故事中有两条线索。一条，主人公受不了在德国流水线打工之苦，放弃就业回到自己穷困的老家谋生。家乡的一切都是灰暗的，病重的父亲无钱医治，最后在小树林中自缢；家庭因穷困潦倒濒临解体；周围的人醉生梦死，只靠欧盟的救济金度日，伙伴们与想工作赚钱的他格格不入。另一条，一家本地的面包厂，苦于招不到本村的工人，不得不接收了斯里兰卡移民，结果遭到村民全体抵制。手法无不用其极，从拒买异教徒工人制做的面包，到三K党式的夜袭。什么理由呢？莫须有。在集体洪流之下，任何一个心存良知，想用符合人道和道德标准解决冲突的人，都狼狈地荒落而逃。在我看来，这不仅是罗马尼亚农村的现实，也是世界许多地区的现实，尤其是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影响深透的地方。

人不是蜜蜂。没有人能像工蜂一样，为了群体无尽地献出自己的体力，却只得到与集体其他人一样的报酬。有一种集体效应称为“向下对齐”，大家都尽量偷懒与减少付出，只要不被惩罚就行。只乐见别人在自己之下，不接受别人在自己之上。只有共同贫穷，没有共同富裕。总之，在人性自利的本质下，集体道德最后不可能促成集体进步，反致集体沦落，最终走向崩解。

就国际关系而言，集体道德必然引向世界大战。仅以乌俄战争为例。有人想不明白，明明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这场战争是打不赢的，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但为什么俄罗斯人就是铁了心支持普京打到底，不惜一切代价？

大致可以归纳这几条理由。第一，国运之战，打赢了当然好，如果打输了，俄罗斯未来几十年都将衰落；第二，乌克兰是世界粮仓，军工业发达，拿下乌克兰，有巨大潜在利益；第三，克里米亚有最好的出海口，必须划进俄罗斯版图；第四，乌克兰本来就是苏联的，前领导人犯错误送给人了。最后，大国打不赢小国，自尊心和面子往哪里搁？总之，站在本国群体的角度，全部理由都是对的，正当的。既然对，为何不坚持？

问题在于，这个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从本国集体的利益出发，都找得到类似上述的理由，都有发动战争的利益和道义依据。战争必须要打，不打赢绝不收兵。既然法不责众，那就打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吧。

2024-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