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不论是高山流水下里巴人,宗教的世俗的,东方的西方的,我以为,在对精神层次的追求上,都是有着某种共性的。上周末在京都东本愿寺偶然聆听到了一场佛教的法会音乐,更是深深的坚定了我的这个看法。
上周日忙中偷闲,一个人乘上了开往京都的电车,想去看看这当时正在千年古都中怒放着的樱花。记得苏曼殊在京都曾经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七绝·本命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想着一个孤独的年轻僧人,撑着一把小油纸伞,悒悒独行在樱花烂漫的烟雨中,一处烂漫,两种风流,宁不叫人黯然而为之销魂?!
以前也曾多次到京都游玩,通常总是做阪急电车直达终点站--京都河原町。然后一出站口,就是京都从前最著名的游乐之地--京都衹园了。穿过衹园,沿着八坂神宫直上,圆山公园,长乐寺,圆德寺,高台寺,清水寺,这短短的一条线上分布着京都最著名的一些名胜古迹赏花圣地。每一处地方都有数不清的历史典故和文化传统。上千年帝都,数百载繁华,已经给京都这个小小的城市积淀下了一份沉甸甸的文化遗产。
但是这一次,我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坐上开往河原町的阪急,而是踏上了开往京都站的JR电车。其实自己心里只是想充分体会一下“偷得平生半日闲”的悠哉心情,一个人独自流浪在京都,随处漂泊,不带一张地图,一任悠悠的脚步把我带往陌生而又熟悉的神秘小巷。
出了京都站,游人如织。站前广场的公共汽车站台上排起了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迂回的长龙,全都是等候乘车前往清水寺衹园平安神宫这一线赏樱胜地的游客。我根本就不辨方向,信步而行,向前横穿过了人墙,一直走到了马路的另一头去。沿着大街小巷转了两个弯,樱花树便渐渐的多了起来,满树繁花盛雪,远远望去如同簇拥着一朵朵的轻云。中间也夹杂着一些姹紫漾红的别样的品种,分外妖娆,令人心旷神怡。虽然前天下了雨,然而地上落红并不多,全都在枝头上闹着春意。
路旁坐落着一座巨大的高城,高大的暗红的围墙,墙外横绕这一道浅浅的河湾,墙头上方露出了几座建筑物的窿顶飞檐,式样古朴。我绕到正门前去瞅了一眼,大门牌匾上写着“东本愿寺”四个大字。哦,想起来了,这是日本佛教真言宗最著名的寺院东本愿寺。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了。寺门前另立有一块告示牌:从1日至5日,东本愿寺举办“春的法要”仪式。我横竖无事,信步走了进去,于是就有了这次难得的关于日本佛教法会的精神体验了。
在中国的时候,我是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宗教体验的。我逝去的奶奶从前整日介烧香拜佛对儿提时的我的耳濡目染,自然是难以归入宗教信仰这一类的--不过我以为也是有别于迷信的,也许算是朴素主义的信仰崇拜吧。不过,在上大学的时候,却也曾经在周末和几位新认识的美国朋友到北京什刹海附近的教堂去看人做过一次礼拜仪式。过程什么的也都大抵已经忘却了,只记得仪式结束的最后也迷迷糊糊的跟着教徒们一道排队去领了一份圣餐--一杯红红的不知什么材料制作的饮料,代表着耶稣神圣的鲜血;几块小小的薄饼,代表着耶稣的骨肉。吃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回学校之后说给别人听,人人都做惊诧状,警戒我说:只有受洗过的信徒才能领圣餐的。我当时大惊失色,好几天都有如末日即将来临般,惶惶然不可终日,因为如我一个未曾受洗的罪人,居然胆敢饮食了耶稣的神圣的血与肉,这是何等的罪不可恕啊!
入殿门处,有几位工作人员在发介绍小册子,于是便领了一份。“春的法要”是真言宗每年的例行法会,今年的这次法会持续了整整5天。第一天是真言宗祖师亲鸾圣人诞辰纪念仪式,第二天是二战全体战没者追悼仪式兼和平反战纪念讲演,第三天是信仰真言宗的逝去国会议员们的追悼仪式,第四天是真言宗高僧从如上人的250回忌仪式,第五天则是高僧禅如上人的第17会忌仪式--我所听到的正是这个。
我步入会场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一会了。宽敞的阿弥陀堂里,已经黑压压的坐满了前来听讲的人们,虔诚的礼顶膜拜的信徒自然很多,如我一般的闲人也貌似不少。我找了一个角落,屈膝跪坐,开始了一段精神的洗礼。1米来高的经坛上,一位高僧身着金黄色的袈裟,仅以后背示人,正在“笃笃笃”的把个木鱼敲个不停。经坛两侧,各坐着两溜身着红紫袈裟的辈份较高的僧人,都在双手合十做默哀状。经坛之下,则跪着百十位身着青衣袈裟的年轻僧人,全都在伴随着木鱼低诵着佛家经文。
我对于佛教素无研究,因此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吟诵些什么。更兼前日忙至深夜方睡,因此不知不觉间就觉得有些犯困,于是闭上双眼,恍惚中就渐渐进入了一种假眠的状态中。正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的时候,突然间,“嘡”的一声锣响,木鱼声止,吟诵亦歇,一切有如烟消云散般复归于沉寂,而我也从这迷糊中惊醒过来。睁开双眼,一时间睡意全消,只觉得大腿发酸了,已经跪坐了有一阵子了。我换了个姿势,盘膝而坐,继续饶有兴致的聆听下去。
俄尔,一阵缥缈的尺八声渐起,如同远处传来的悲泣,嘶哑婉转。然后陆续有其他各种乐器加入这音乐中来,依稀能分辨得出的有13弦,喇叭,笛,鼓,锣,梆子等。音乐形成了一股合奏的形式,曲子也逐渐摆脱了哀伤感,变得悠扬起来。合奏一阵之后,其他乐器逐渐淡出,又只剩下尺八独奏。未及,年轻僧人们的人声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开始低声颂唱着佛教的往生咒。多种乐器又复加入到音乐中来。略显神秘的佛教音乐伴随着低沉的人声,形成了一种平和悠长的奇妙和声。为了更好的欣赏体会这段美妙的音乐,我微微的闭上了双眼,只用心去静静的感受这段旋律。刚开始的时候,思绪尚能跟上旋律的变化,细心体会着音乐的每一分细节。逐渐的,思绪就开始伴随着旋律而舞了。这个时候,整个人的心神全都松懈了下来,唯有耳中传来的乐器声和人声,如同耳边吹过的一股风,初时尚很微弱,然而逐渐生根发芽成长,有若一片春天和煦的清风,并将人的思绪也一并裹挟了而去。我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飘荡在一片浩瀚的天地间,隐隐之中似乎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力量的指引,正往着一个光明幸福的永恒所在而去。也许,这个幸福的永恒天国,就是佛家所说的西天极乐世界,基督教所说的天堂吧。
这段佛教音乐,悦耳动听,余音绕梁,美妙之处差可比拟西方古典音乐中的一些著名的宗教声乐作品。西方古典音乐,发端于中世纪的基督教的圣咏,经过文艺复兴时期的创新与发展,最终在伟大的巴赫手中发扬光大,演变成了一整套完整的音乐理论。而佛教的音乐,起源于古印度文明,传入中国之后受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历经发展演变,最后随着日本遣唐使臣传入了东瀛日本。东西方音乐起源不同,文化各异,然而却终归是有着强烈共性的。这段音乐,旋律悠扬,入耳处哀而不伤,旋律胜似莫扎特之《安魂曲》,思想又绝类勃拉姆斯之《德意志安魂曲》。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过好几个版本的《安魂曲》,每一个都令我感觉到对生命的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卡拉扬的晚年版本,充满了对生死无常的畏惧,对繁华尘世的眷恋。伯恩斯坦的版本,则充满了对亡妻的怀恋悲痛之情。瓦尔特和老切利这两位大师的版本,虽然没有亡妻可以追思,也不像卡拉扬般对浮世繁华的眷恋,但是总是摆脱不了曲子中的那种伤感哀怨的情感。也许这就是莫扎特所想要表达出来的情绪。然而在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中,我感受到的却是另外一种体验。简单说来,就是一种面对死亡异常坦然与平和的精神。这一点,尤其是在听老切利指挥慕尼黑爱乐的版本表现的淋漓尽致。这种坦淡面对死亡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正恰合佛家对于死亡是人生一大解脱的宿命论观点,通过肉体的消亡,而获得精神的彻底的解脱,往生到西方极乐之境。所以依据佛教的传统观点,对于肉体的死亡是不以为悲,反以为大欢喜的。这段佛教音乐,这正为这种观点下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校园里忽然流行起佛教音乐来。每天下课回寝室,一路上总能听到四处宿舍楼里飘出来的《大悲咒》的旋律。当年人人都云洗尽铅华,回归自我,说得简单,做却困难。不想事隔多年之后,在异国他乡,会重新邂逅这一段奇妙的佛家音乐。所不同的是,年轻时候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却是,真个的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了。
法会结束,走出山门,时已近午,不知不觉间,整整一个上午就这么悄悄的过去了。我斜倚在寺门前护河的栏杆上,看着身前擦肩而过脚步匆匆的行人,街上流水马龙的过往车辆,忽然一种世事白云沧狗,时光白驹过隙之感掠过心头。恍惚中,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中的一段文字。是的,我悄悄的走,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独自行走,写成《京都听法》一文……时间还早,尚未有回大阪的意思。至于下午,嗯……暂且打算去桂川边呆一阵,望天上碧空万里,岸边繁花似锦,桥上游人如织,任脚下河水安静流淌,随波漂零,已经没什么比这更祥和幸福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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