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娜与爱丽丝 ( 7 ) 这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奕丽碰见了马蒂纳。 马蒂纳化着淡妆,穿戴漂亮,跟男朋友亲热地手牵着手,正赶着去看一场电影。 自从上次在电视台接受完采访之后,她先后交了两任男友。不知何故,一涉及到婚姻,恋情立刻无疾而终。马蒂纳似乎并不气馁。现在又精神抖擞地开始交起了第三任男友。看来,是不进婚姻誓不罢休。 奕丽作为旁观者,看出了马蒂纳的难处。 在德国呆的时间长了,便慢慢发现,绝大多数德国人事实上非常传统,非常看重家庭,他们的业余时间大多都贡献给了家庭。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外出度假,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整个主流社会仍然倡导天主教、基督教所制定的家庭伦理观念。有些人尽管已很少进教堂甚至不进教堂,也不把婚姻看得犹如宗教教义般神圣和不可更改,但他们仍然认定,婚姻是一种严肃的契约,是一个受法律保护的承诺。 马蒂纳婚姻上的难处,不在于德国男人的观念——一个年届四十并带有四个孩子的女人一样有男人去爱。马蒂纳的真正难处,在于德国男人对法律的深重顾虑——他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份婚姻的责任。 第二天上午,奕丽一个人在家,正忙着里外打扫卫生,马蒂纳来敲门了。 马蒂纳正沉浸在第三次恋爱的喜悦中,幸福像池中涨满的水,直往外溢,急于找个人跟她一起分享。 她告诉奕丽,这位新男友是一个大型现代化家禽屠宰场的老板,家里有一栋豪宅。他的前妻不能生育,而且脾气有点儿古怪,一年前两人已正式离婚。他爱上了马蒂纳,与她的四个孩子也相处得很好。昨天,他跟马蒂纳提起了结婚的事。 “他已经正式向你求婚了?”奕丽问。 “对!”马蒂纳喜气洋洋地说,“就在昨天!奕丽,你知道吗?他真是个很棒的男子汉!跟他在一起,感觉真是好极了!” 奕丽昨天已见过他们俩手牵手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般配,两人甚至还有点儿夫妻相呢。 从马蒂纳对这位新男友的夸赞中,奕丽感到,这两人的关系大概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手牵手”上了。 马蒂纳滔滔不绝地讲着男友向她求婚的种种细节,象个叽叽喳喳将要飞进笼子的金丝雀。 眼见着马蒂纳的兴高采烈,奕丽不禁有点儿疑惑:马蒂纳以前对婚姻的否定和探索都是真的吗? 爱丽丝出院后,就给奕丽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向奕丽表示感谢,说如果不是及时联系急救中心、及时得到抢救,她肯定已经命归西天了。她还对奕丽母子俩到医院去看望她表示感谢,同时,她很郑重地向奕丽发出邀请,请奕丽一家下星期去她家做客。 可就在请客的前两天,爱丽丝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推迟邀请时间,因为,安娜——就是每星期三人聚会中最年轻的那一位——病了,住进了医院,现在情况很不乐观。这件事显然严重影响了爱丽丝的心情,电话里听出,爱丽丝的声音挺沉重。 一个星期后,爱丽丝又出现了。不过,她气色不好,似乎刚刚大病了一场。 奕丽一见爱丽丝,非常高兴:“安娜出院了?今天你们三人又可以聚会了!” “不是三人,是两人。”爱丽丝语调忧伤,脸上带着悲戚,“安娜上星期去世了。” 奕丽一下愣在了那儿:“去世了?” “唉!这样的聚会,是聚一次,少一次啊!”爱丽丝脸上的悲伤又多了一层。 奕丽不知该说什么好。爱丽丝也明显不想多说话。两人各想着自己的心思,久久沉默着。这是她们相识以来,第一次冷场。 临走前,爱丽丝再一次向奕丽一家发出邀请,时间定在了一个月后。奕丽理解,爱丽丝需要一点儿时间,从悲痛中走出。 象往常一样,爱丽丝从小店出去后,去了对面的那家咖啡厅。 奕丽透过落地大玻璃橱窗,观察着由三人变成两人的聚会。 这一次,两位老太太的聚会很短暂。 她们默默地喝着咖啡,并没有太多交谈,悲伤笼罩在两人中间。喝完咖啡后,两人缓缓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外面已是深秋,寒意浓重。两位老人穿着西装裙,套着短风衣,小腿、脚背裸露在外,完全是出席正式场合的庄重打扮。 奕丽看着两位老人有点儿蹒跚的步履和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许多人生感慨。半个世纪的时光浓缩于眼前,犹如白驹过隙,亦真亦幻。 这次聚会后,两位老人接连两星期都没在采购中心露面。 离爱丽丝邀请的时间还差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小店近来了一位老头,问奕丽:“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奕丽吧?” 奕丽看着老头,她并不认识他。 “我特意来告诉你,爱丽丝去世了。”老头说。 “什么?!”奕丽一下象遭了电击,懵了。 “临终前,她交代我,把这个交给你。”老头从随身带着的大提包里,拿出一个用礼品纸精心包装好的小盒子,递给奕丽。 “怎么回事?”奕丽没有去接那个盒子,就像不愿去接受老头说的事实。 “上个周末我在她那儿。晚饭过后,她站起身时,突然晕厥,摔倒下去,头撞到了桌子角,出了很多血。送到医院去抢救,两天后才醒过来。临终前,她向我交代了几件事,其中就有这一件: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什么?”奕丽迟迟疑疑接过那个小盒子,问。 “不知道。她说,本来下个星期要请你们一家,她准备作为礼物,把这个东西送给你。现在,只能由我代转了。” “你就是她男朋友?”奕丽问。她只在远处见过一次爱丽丝男友向爱丽丝单腿跪地的情景,对他的长相记忆模糊。 “不,我是他大儿子。” 若在平时,奕丽会为这样的误会笑起来。可今天,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老头的左耳。爱丽丝在闲聊时说过,他大儿子在二次大战中受过重伤,左耳被弹片削去,至今没有耳廓。果然,老头的左耳缺着。 奕丽急切地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 盒子里,一个毛茸茸的小布熊静静地躺在那儿,旁边放着一个小卡片。打开卡片,上面是用鹅毛笔写成的几行花体字:“送给:听懂了他的故事并为他流下真诚泪水的人。祝你快乐幸福! 爱丽丝.杜德克。” 泪水一下冲上奕丽的眼眶。小卡上的字迹顿时模糊起来。 爱丽丝的去世,让奕丽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了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悲痛。 接连几个星期她都精神恍惚,食不甘味。与爱丽丝交往的一幕幕,像电影回闪,不停地在脑海里来回晃动。 是不是爱丽丝对自己的生命有了某种预感?不然,怎么会在离世的前一个星期就把她视为生命般珍贵的小布熊包好并准备送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