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活在别处——谈诗论画 重新回到客厅,罗兰德太太迅速进入待客程序。她象德语教科书上介绍的一样,报了一大串饮料的名称,请客人自己挑选。然后,端上了自烤的蛋糕点心。 她并不忙于招呼客人直接品尝蛋糕点心,而是先关掉客厅里所有的灯,只留下客桌上的一盏小吊灯,再点起桌台上的几支蜡烛。 带着朦胧橘黄色的柔柔灯光,与餐具、餐巾纸色彩图案一致的蜡烛,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蛋糕,让客厅的气氛顿时变得非常的浪漫和温馨。看得出来,罗兰德太太是个非常懂得营造气氛、制造情调的人。 蛋糕点心不甜不腻,可口怡人。对所有的人发出的由衷赞叹,罗兰德太太显然非常受用。 她说,虽然她是法国人,烤的却是地道的德国糕点。德国烹调远不如法国烹调,但德国糕点却比法国糕点要好吃得多,品种也丰富得多。一边吃糕点、喝饮料,一边海阔天空聊天,是许多德国家庭待客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为此,嫁到德国后,她曾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来学习实践烤蛋糕。 “我是外国人。这样做,用中国话就叫……”她突然用中文说了一句中国成语,“入乡随俗。” “你也会说中文?!”霖霖惊讶地快言快语问道,“是跟罗兰德学的吗?” “不,不!40年前,在巴黎,我就开始学了。那时我才16岁。”罗兰德太太说的还是德语。 “40年前?”佳颖惊讶地看了看罗兰德,再看看他太太,“我很好奇,你们一个在德国,一个在法国,是怎么认识的?” 对罗兰德太太来说,这显然是个让她十分愉快的话题。带着忆往昔的神情,她讲起了与罗兰德年轻时相爱的往事来。 在商学院就读期间,罗兰德选择了到巴黎实习半年。作为交换生,他住在了罗兰德太太———那时她叫桑妮亚———的家。刚进大学社会学系的桑妮亚,正处在憧憬爱情的怀春期,她对这个来自德国、身材高大的帅小伙子一见钟情,很快,两人就花前月下,形影不离。 “我没跟他学中文。可他很多很多的法语都是跟我学的。我经常帮他对口型,不厌其烦!”罗兰德太太说到这儿,调皮地对罗兰德眨了个媚眼。 凯敏、佳颖也会意地笑了起来。 “可惜,我们结婚30年, 她从不跟我说中文。”罗兰德打趣道,“她说,如果用中文跟我对口型,肯定会咬掉我的舌头!” 罗兰德太太哈哈笑起来:“中文强调咬音准确。可中文里的四声,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总是咬不准音。” “你不是还学了唐诗宋词吗?”罗兰德在一旁提醒道,“还做了作业呢,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吧。” “好的,好的!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这就去拿。它们在收藏间的柜子里。”罗兰德太太显然很愿意借此表现一下,说着便起身上楼。 、 很快,她拿来了她学生时代的中文作业。她说,这都是罗兰德花不少时间慢慢整理装订的。三大叠合订本,装订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透着德国式的严谨和认真。 佳颖翻开其中一本,都是些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写在中文方格练习薄里的作业,上面抄写的,全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中国古诗词。 “中国诗词,每一首都是一幅写意画,非常迷人。”罗兰德太太说。 她用四音不全的中文,洋腔洋调地把“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寒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响亮地读了一遍,问,“这不就是一幅画吗?” 凯敏忍俊不禁,说:“你的朗诵,让这首诗更有诗情画意了!” “我特别喜欢中国唐代诗人李白。你看,” 罗兰德太太指着作业本上“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说,“ 他把中国文风中的比喻、夸张、想象发挥到了极致。” 佳颖心里不由惊异。罗兰德太太说不好中文,却能领悟中国诗词的精髓和意境。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天赋和领悟力。 “可我偏偏对这些夸张感到奇怪。而且,始终对中国的‘文采’———也就是literary talent———搞不清楚。” 罗兰德说,“同样写美女,德国人会直接描写她的眼睛怎样、脸庞怎样、身段怎样、表情怎样。而中国人呢,却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 他找出作业本中抄写的一首诗,问,“这是好诗吗?” 凯敏、佳颖一看,是张继的《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毫无疑问,这是首好诗。 “我就认为它有问题!” 罗兰德说,“我很赞同有人对它提出的疑问,我认为有道理。” “什么疑问?”凯敏理科出身,对中国诗词只了解些皮毛。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好诗,还有问题,很想借此听个道道。 罗兰德说,这首诗有三个问题:1.乌鸦是白昼动物,和鸡一样晚上睡觉,有谁听过乌鸦半夜叫的?这不是象半夜鸡叫一样让人莫名其妙吗? 2 . “月落”表示快要天亮了,可诗后面又说“夜半” ,时间上根本不合规律。3. 有人考证,中国寺院的钟声与西方教堂的钟一样,半夜是绝对不敲的,怎么会有“夜半钟声”呢? 这样一首不合自然规律、充满漏洞的诗,怎么会是好诗呢? 凯敏捅了捅佳颖:“你是学中国语言文学的,正好跟他讲解讲解。” 佳颖拼命摆手摇头。 中国古代创造过多种文学题材,诗经楚辞、汉赋唐诗,无一例外,都非常强调讲究文采。中国古诗词讲究意境,文字表达追求精妙,它所呈现和包涵的优雅性、多样性和丰富性,即便是地道的中国人,有时都不能完全领略,更何况中文只有半吊水的“老外”?再说,即便能用德语讲解,德语又如何能完美地传达、表现出中国语言的优美和空灵? 眼看中国好诗遭受不平质疑,佳颖却不挺身而出,凯敏在一旁有点儿急了。 其实,佳颖很清楚,问题的症结在哪儿。 这首诗之所以被称为好诗,在于它传达了一种氛围、一种心绪、一种感受。确切地说,是一种“愁”绪。诗中的“乌啼”、“月落”、“夜半钟声”都是为这个“愁 ”字作的渲染和铺垫,是诗人调动、使用的一种文学手法。只要领会了这一点,还会有谁会计较“月落乌啼”是否合理、“夜半钟声”是否现实呢? 体会诗的意境、理解诗的情感,是赏析中国古诗词的关键。如果抛开这一点,硬去较真诗词的真实性、准确性,那岂不是要去做许许多多的考察核实?比如,“轻舟已过万重山”———数一数,轻舟是不是真的过了“万重山”?“白发三千尺”———量一量,白发是不是真的“三千丈”?这么一来,还能叫文学欣赏吗?干脆叫科学论证好了。 佳颖试着用中文慢慢讲出这些,罗兰德立刻表示理解。他说,童年时期在台湾,他跟其他本地孩子一道,常被教导着朗读背诵这些诗词。因为,这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罗兰德说:“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诗词和‘文采’背后的东西。确切地说,就是它们对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产生的影响。” 他说,在多年与中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发现,不少中国人讲话做事,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忽略起码的准确性和客观性,注重一时的表面效应而不考虑具体的实质内容和长久维持,崇尚技巧性、灵活性而不相信规范和秩序,这一切,好象都与中国诗词和中国“文采”有异曲同工之处。 把中国诗词、中国“文采”与中国人的思维、行为联系在一起,这种联想方式,颇让学文出身的佳颖耳目一新。她知道,国内对中国古诗词的研究多如牛毛,但不清楚,是否有人从这个角度进行过深入的讨论和研究? 一直以来,她赞同“语言影响思维”的论点。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毫无疑问与中文表达着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德国人呢?德语中很多繁复的数格变化、不容更改的框架性语言结构、前后对应的分离动词,一板一眼,来不得半点差错。难道德国人于世著称的严谨或者死板,也于此有关? “罗兰德最近一直在跟我学这个。” 罗兰德太太拿起另一叠作业本,“我曾花了两年时间跟一位中国教师学习它们———中文叫做‘成语’。我的毕业论文也和它们有关。” 大家忙伸头去看。那是些经过了仔细归类的成语:草船借箭、隔岸观火、趁火打劫、声东击西、远交近攻、无中生有、瞒天过海、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浑水摸鱼、金蝉脱壳、偷梁换柱、顺手牵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空城计、美人计、苦肉计,等等,等等。 “草船借箭!”霖霖一落眼就看到了她认识的字,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读过这个故事!是诸葛亮的!还有这个!空城计!也是诸葛亮的故事!” “看来,孩子们从小就开始学习和了解这些了。”罗兰德问凯敏夫妇,“如果我没有记错,诸葛亮一直是作为正面人物介绍给孩子们的,对吗?” “对!在中国人眼中,诸葛亮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人物。”佳颖解释道。 “就没有负面评价吗?”罗兰德又问。 “没有,没有!”夫妇俩忙不迭地说。 的确,古往今来,无论是正传还是野史, 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诸葛亮毫无争议地一直是位受到肯定和推崇的人物。他的智慧和计谋,向来让中国人津津乐道、引以为豪。他的《出师表》,被选入中学课本,作为范文让学生学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思想,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备受人称赞。 “我亲爱太太,”罗兰德笑着拍了拍那叠放在桌上的作业本,对坐在对面的妻子说:“听见了吗?它们应该被称为‘中国智慧’,而不是 ‘中国阴谋’ 或 ‘中国诡计’。你的论文题目,应该改改才对 。” “为什么要改?”罗兰德太太德语里夹着中文,就象千层饼里夹着葱花,“‘智慧’是褒义词,而‘阴谋’和‘诡计’是贬义词。中文里,褒义和贬义向来分得很清楚。我要阐述的,是‘阴谋’,而不是‘智慧’。” 想不到一个中文说得生硬、蹩脚的人,对中文词意的理解却出奇地精确、到位。佳颖不由地对罗兰德太太刮目相看 。 当年,这位学习过多种语言的法国巴黎大学社会学系的女生,在与中文打交道的过程中,惊讶地发现了“中国诡计”。经过长时间的收集和比较,她得出一个结论: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文字,象中国人这样,把人类所具有的两面性、狡诈性进行如此完整的、系统的总结和形象透彻的表达。中国是人真正的玩计谋、搞诈术的高手。“法国阴谋”与“中国诡计”相比,只能算是小儿科。因此,她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试论“法国阴谋”与“中国诡计”的差距》。 “这正是我一直想努力了解的事情。”罗兰德说,“诸葛亮有着很高的玩计谋 、搞诈术的水平。这一套如果用在军事领域,完全可以让人理解。问题是,中国人普遍把诸葛亮作为智慧的化身而加以赞赏,孩子们从小受到这种教育,那么,潜移默化地,长大成人之后,他们待人处事还会诚实吗?如果把他的智慧运用在社会的各个方面,各个领域———我尤其关心的是商业领域,那么,社会的道德准绳在哪里?是非评判标准在哪里?人们的行为规范又在哪里?尤其是,与中国人进行商业往来的安全性在哪里?商业中最最重要的诚信准则还能受到尊重和保护吗?” 这一连排击炮似的提问,让凯敏夫妇感到震撼。在此之前,他们丝毫没有想到,我们中国人自以为优秀自豪的东西,会引起别人如此深刻的疑虑,并得出完全不同的评判结果。 佳颖告诉罗兰德,诸葛亮具有杰出的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但他并没有构建自己完整的理论体系。事实上,奠定中国社会和文化基础并一直延续下来的,主要还是孔、孟之道以及“礼、仁、义、智、信。” “可是,它不是一直遭到中共的批判和反对吗?”罗兰德说着,起身从沙发边的台灯座旁拿出一本书,翻到中共七十年代批林批孔的那一章, “最近,我一直在读这本书,我想试图从根本上了解更多的东西,找到问题的答案。” 当弄明白那是本英文版的中共党史之后, 佳颖内心的惊讶简直无以复加。现在,即便在中国,又有多少人,尤其是商人,会带着问题去仔细认真地研读中共党史? “全世界都知道,这个政党在中国拥有绝对的统治权。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党派能象它一样,拥有如此巨大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了解它的历史,了解它的政治主张 ,对了解在它统治下的中国经济,会有帮助。”罗兰德说。 “你从中了解到了什么?”凯敏问。那本显然是出自西方人之手的中共党史,不用说, 肯定带着西方的政治倾向。不过,既然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读英文原著, 听听别人的见解,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我了解到,这个政党是靠造反起家,靠革命发迹的。它始终是在无序的———也就是说在破坏一切原有秩序的基础上发展壮大的。准确地说,就是‘自成一体,乱中取胜’。我关心的是,现在它强调改革开放,积极发展经济,在与对外的经济交往中,它会不会也采取无序的,也就是不遵守现有国际社会经济秩序的方式来壮大自己?当外资引进、外来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当中国发现‘摸着石头过河’的理论带有一定的盲目性而需要重新进行纠正时,它会不会再发动一次革命,摧毁已建立和发展起来的经济体系,捣毁一切,就象当年它发动的军事暴动和文化大革命一样?” 接二连三的深度提问,显示罗兰德绝非等闲之辈。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让凯敏一时竟对他的身份背景产生了怀疑。 虽然已是九十年代末期,德国社会普遍对中国的了解都毫无疑问地十分片面和肤浅。按理,罗兰德只是一介商人,但他并不仅仅只是单纯地着眼于一时的、孤立的商业行为,而是以政治家的态度和学者的思维,试图站在更高的层次,综合地、深入地了解中国,并以瞻前的眼光判断中国今后可能出现的问题,从而寻找自己的商业定位和应策。 对中国,他有很多的疑问和思考。显然,他把凯敏夫妇当作了可以与之探讨问题的对象。 看来,这不是一顿简单的晚餐。 凯敏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隐隐的、棋逢对手似的兴奋。与罗兰德这样重量级的对手对奕 ,无疑是件十分过瘾的事。 不过,他还不摸对方底细,不便冒然出牌。在这方面,他曾有过很遗憾的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