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生活在别处—— 答疑解惑 凯敏的的经济担保人是一对虔诚的基督徒。私底下,他和好朋友彭大海一直将他们尊称为“基督老头”和“基督老太”。 彭大海是医学系博士,比凯敏早几年到德国留学,喜欢周末时参加一些教会活动。是他从中穿针引线,让“基督老头”和“基督老太”作了凯敏留学德国的经济担保人。 刚到德国时,老俩口曾开着车,和彭大海一道到车站迎接他。之后,时不时给他送些日常生活必需品,从针头线脑到锅碗瓣盆,从被子外衣到洗洁用品,极尽关怀。当察觉到凯敏经济窘迫时,老俩口开始常请他周末去他们家,帮助修剪整理已经相当整洁的院子,并支付给他足够一个星期伙食费的工钱。 每次去,在吃饱喝足之后,凯敏从未空手而归过。他心里很清楚,老俩口在用一种非常体面的方式,让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份经济帮助———在此之前,他和彭大海都一再向老人声明,只需要老人名誉上的经济担保,绝不接受老人实际上的一分钱资助。在毫无经济收入的情况下,那些工钱,可谓雪中送炭。 凯敏对此一直心存感激。 这种美好的关系持维了将近一年,却因一次无意的闲聊,突然嘎然而止。 那一次,在象往常一样轻松的修枝、锄草劳动之后,老俩口请凯敏一起喝下午茶,品尝老太太亲自做的德国糕点。愉快的闲谈中,凯敏无意中提到了自己中共党员的身份。老头随即眼含警觉地提出了几个问题,进一步确实他的身份。凯敏很如实地做了回答。在他以往所受的教育中,做一名共产党员,是件非常光荣而骄傲的事,用不着隐瞒和掩盖。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担保人寄来的一封信。虽然措辞婉转客气,态度却非常明确。 信中说,他们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停止对凯敏的经济担保,并中止与他的往来。原因很简单:作为基督徒,他们不相信“共产主义”,不接受彻底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也不愿意与持这种信仰的人为友。因为,武装斗争、阶级专政、排除异己、残酷打击、为追求目的不择手段,这一切,都与基督精神背道而驰。 凯敏把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因为他不信上帝信“唯物”,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断绝与他的友谊,中止对他的经济担保。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他带着信找到彭大海,彭大海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也觉得诧异。在德国生活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为了信仰而与人绝交的事儿。他一直以为,德国社会民主,德国人思想自由,对各种党派、各种思潮早已见怪不怪并具有极大的包容性。绝对想不到待人温和有礼、乐意帮助他人的基督徒,会拿别人的信仰来说事儿。他分析,这里面或许另有隐衷。 两人商量决定,由彭大海出面,搞清事情真相,再与老俩口好好沟通沟通———毕竟,他是凯敏与他们相识的牵线人。 “基督老头”对彭大海态度客气,但言语中却充满了责备。他说,如果彭大海事先把凯敏的真实身份和信仰告诉了他,那么,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为凯敏担保的。他已从那天的问话中,得出一个很明确的印象:凯敏对自己中共党员的身份很肯定,也很骄傲。而他自己,恰恰反对共产党。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追随一位情同手足、狂热地信奉马克思理论的堂兄,读了不少马克思的理论著作,还差点去了苏联。仅仅是因为他当时放不下热恋中的女友,才延缓了去苏联的行程。大他五岁的堂兄,义无返顾地投奔了苏联。但在苏联,他却在党内斗争中,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受到来自党内“同志”的无情排斥和打击,最后,九死一生地逃回了德国。堂兄的经历,让他在庆幸自己当初的犹豫和顾虑的同时,不仅从感情上从此与“马克思主义”彻底划清了界限。而且,对拥有共产党信仰的人也一律持否定态度。 弄清了老头反对唯物主义世界观、反对共产党的原因之后,彭大海认为很有必要化解“基督老头”对凯敏的偏见———总不能因为你们家的亲戚受到苏联共产党的打击,你就迁怒到中国共产党头上,让无辜的凯敏代人受过吧?说到底,凯敏又没做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 他以朋友的身份,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凯敏绝对是一位品行端正、诚实坦荡、与人为善的人。他们两人相识已久,他了解凯敏的为人。 可“基督老头”在这一点上,象长了榆木疙瘩脑袋,死活转不过弯来。他一口咬定说,他绝不相信有这种信仰的人,本质上会是善者。这种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往往会披着“和善”的外衣,做一时的伪装,但终究会露出“革命的本相”。他声称,只要凯敏放弃“革命的理想”,回到基督的怀抱,那么,他完全可以不记前嫌,恢复与凯敏的友谊。他一点也不否认,与凯敏交往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一通原本是国内历次政治斗争中,党领导革命群众揭露敌人反动本质、分化瓦解和改造争取敌对势力的常用套话,如今,从一个从未接受过党的教育的西方“基督老头”的嘴里义正辞严地说出,让彭大海在感到啼笑皆非的同时,也切身感受到毛主席关于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论点的英明和正确。 不光如此,老头还说了一通让彭大海大跌眼镜的话。 他说,在西方人眼中,马克思只不过是一个想标新立异的理论工作者,一个普通的哲学家。他的理论并非一无是处,但本质上却是行不通的。社会主义阵营的纷纷解体,已对他的理论做出了回答。欧洲民主国家的人民,经过自己的判断,运用自己的民主权利,选择了自己的理想社会形态,扬弃了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构想理论。事实上,连马克思本人都算不上是“马克思主义者”。因为,做为理论家,虽然他无力“消灭国家、消灭私有制”,但“消灭家庭”却是可以身体力行的。而他从始至终,遵守的却是基督徒奉行的“一夫一妻”制。他给自己的妻子写情诗,并相爱到老。 这“基督老头”还笑说,幸亏马克思当年把自己葬在了基督气氛很浓却被他严厉批判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英国,使自己至今能够“得享安宁”。如果是葬在了用他的理论武装起来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说不定早就被掘墓鞭尸了。 彭大海曾大段大段地背诵过马克思给燕妮的爱情诗———伟人真挚而纯洁的爱情曾怎样激荡过他年轻的心!虽然他也知道马克思关于“消灭家庭”的论断,但他从未怀疑过马克思,更没想到,马克思的伟大的爱情原来在根本上有饽于他自己的伟大理论。 他把“基督老头”的一番话,竹筒倒豆似地告诉了凯敏。 凯敏听后,几天来一直忐忑不安的心,顿时松弛下来。原先,他最担心的是自己无意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不当的事,冒犯和得罪了两位老人,现在看来,不是如此。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他自己毫无过错,完全可以坦然面对并问心无愧。因为,他不认为为自己信奉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很反动、很落后,也不认为基督教更文明、更先进。他做不到为了维持与基督徒的友谊,而放弃自己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再去改信什么基督教。 “求同存异,和平相处。”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有这个胸怀。既然基督徒没有这个心胸,那就由他去好了。 唯一让他感到难以释怀的是,这“基督老头”原本百分之百属于工人阶级———在闲谈中他不止一次提到过,他曾是鲁尔区的地下矿工,而且一直是工会中的一个小头目,为了争取和维护工人的权益从来不遗余力———现在却反过来不买共产党的帐,并且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组织”、“代表了工人阶级利益”的政党,而他居然心虚得没勇气也没有能力敢去跟老头理论一番。因为,这老头多少还读了些马克思的原著,不管是对是错,至少用自己的脑袋做了一些思考和鉴别。而作为“高举马克思主义理论伟大旗帜”政党中的一员,他除了中文版的《共产党宣言》,压根儿就没见过马克思的原著。他甚至无法判断,以往在学校学习过的那些马列原理,究竟是高度概括提炼了的理论精华 ,还是被修正 、曲解或是肢解了的理论版本 。 与老头相比,在这一点上,他感到羞愧,感到汗颜。他想,无论将来干什么,这辈子他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读一些马列原著,真正了解一下这个人类社会曾为之付赭于社会实践并付出过高昂代价的理论,究竟是什么。 现在,罗兰德把这个敏感的、富有挑战性的话题,又摆在了他面前。 他不清楚罗兰德的政治倾向。但从罗兰德教士家庭出身来看,他的宗教印迹应该比“基督老头”还深重。凯敏不想重蹈覆辙,再失去罗兰德这么一位有思想的朋友,可他又不能 什么也不说,什么观点也不表达。 思忖片刻,他决定,还是站在一个普通中国人的立场,尽量客观地表达一些个人的想法和看法,虽然谈不上深思熟虑,但也不至于踏入“雷区”。 于是,他从那杆鸦片烟枪说起,谈到中国一百年前曾被瓜分的历史和由此给中国人带来的屈辱感,谈起二十世纪初,中国的军阀混战和内忧外患,谈起中国一些仁人志士的救国探索和中国共产党诞生的历史背景以及它在发展壮大过程中的艰苦卓绝,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在破坏旧秩序的同时努力建立新秩序。他还特别讲了改革开放,讲了中国人认定“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之后 ,奋起直追的急迫心情。 在佳颖看来,凯敏并没有说出什么有新意的观点。他讲的,无非是中学、大学里,党史教科书里的那一套东西。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罗兰德最后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我想,它应该是真实的。我很理解你所讲的中国人的屈辱感和奋起直追的勇气和决心。历史上,德国人也有过这样的感情。只是,很多时候,人们不会,也不愿意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想事情。” “亲爱的罗兰德,我想,我们该准备晚餐同时换个话题了。我可不想把一顿愉快的晚餐,搞成一场严肃的讨论会!”罗兰德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对凯敏一家说,“今晚罗兰德将给你们做一个地道的中国菜———糖醋鱼。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一听罗兰德还会做中国式糖醋鱼,大家都来了兴致。佳颖和霖霖特意跟到了厨房,想看看罗兰德如何烹调。 罗兰德先把一张菜谱工工正正地帖在抽油烟机旁,然后开始忙活起来。他说,在法国 与太太谈恋爱时,两人最爱去的地方,是一家装潢得古色古香的中国餐馆。那里有一道他们俩共同衷情的菜:糖醋鱼。吃的次数多了,便起了自己也动手做做这道菜的念头。跟餐馆老板一说,那老板十分爽快地叫来了大厨,给他们写了这道菜的菜谱。可是,那菜谱上的“葱,少许;姜,适量”还有“大约”多少糖、醋的表述,让他们在烹调时根本不知所从,做出来的不是“糖鱼”,就是“醋鱼”。后来,他自己进行了多次反复实践,终于摸索总结出了这道菜谱。 看他烹调,犹如看做化学实验:每份调料都经过精确称量,每个步骤都按严格的时间规定。 佳颖心想,中国人烹调靠的是经验和感觉,再加天分和发挥,谁会这么教条地抱着菜谱照本宣科?真是太死板了。 不过,还别说,罗兰德楞是用这套德国式的笨办法,做出了一道地道的中国糖醋鱼。 颇为得意地端上那道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鱼,罗兰德搓着双手说:“有人总结说,德国人注重造机器———让复杂的工作简单化;中国人注重练技艺——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你们说,对吗?” 凯敏棉里藏针的回答说:“我也听说,机戒化,让聪明的人变愚笨;练技艺,让愚笨的人变聪明。” 罗兰德回味的目光在凯敏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晚饭后的节目,最让霖霖期待和兴奋———燃放烟火和鞭炮。 按照德国法律规定,一年之中,只有12月31日至 元月1日凌晨,允许家庭、个人燃放烟火鞭炮,其他时间,一律禁止。 罗兰德夫妇特意买了很多烟火、鞭炮。在一个包装盒上,霖霖惊喜地看到了中文 “中国江西万载” 的字样。 “我知道,火药是中国人的发明,中国人对此非常骄傲。”罗兰德一边拆着包装,一边说。 “遗憾的是,西方人却利用中国人的发明反过来侵略了中国。中国人为自己的发明付出了代价。” 凯敏接过那些包装壳说。 罗兰德与他太太对视了一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