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活在别处—— 遭遇冲突 霖霖从学校带回一封给家长的信,密密麻麻写了整整四页纸。 佳颖从头到尾大致读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个关键单词,她不认识。拿出字典一查,原来是“虱子”。 这封信告诫各位家长,务必仔细检查自己孩子的衣服和头发,是否藏有虱子,因为,学校已发现部分同学的头发上,长了虱子。 佳颖甚是诧异,德国卫生条件这么好,人身上怎么可能长虱子呢? 霖霖把“虱子”听成了“狮子”,在一旁叫道;“不可能!狮子怎么可能长在人的头发上?上次我在电视上看到,狮子baby(婴儿)一生下来,比狗都大呢!” 凯敏和佳颖都笑了。佳颖用中文写出“虱”和“狮”,教霖霖认识和辨别。 霖霖指着“虱”字问:“这个是虱子到底长得什么样?” 凯敏递过那四页信纸,说:“这上面有对虱子非常具体的描述。你看,虱子属于哪科动物,它的外形外貌,繁殖状况,生长条件,有何危害,防范方法,还有,最关键的,如何清除,等等等等,清清楚楚,就像一篇小论文。你好好读读,将来,论文就可以这么写。” 佳颖摇头道:“咳!这么一点事儿,长篇大论的搞得这么复杂!” 凯敏说:“这不就是德国人的严谨嘛?” 霖霖看着最后一页信纸,问:“这里干嘛写这么多药店的名字?” 凯敏说:“这是告诉你,在这些药店,可以买到灭虱子的药水呀、篦子呀、头罩呀,还有其它什么的。” 佳颖说:“其实,只要把温热的白酒洒在头发上,再用毛巾一包,几小时后,虱子就全死了。然后把残余在头发上的虱子皮壳扯下,就行了,哪还需要上药店?” “你认识虱子?”霖霖说着把头伸到佳颍面前,“你看看,我头发上有虱子吗?” 佳颖撩起霖霖的头发看了看,说:“没有。只要注意个人卫生,勤洗头洗澡换衣服,就不可能长虱子。” 第二天,在学校厕所洗手池旁,同班女孩玛鲁娃走到霖霖身边,问正在洗手的霖霖:“你头发上有没有虱子?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去撩霖霖的头发。 霖霖躲闪开,说:“没有。昨天我妈妈已经检查过了。没有。” “真的?”玛鲁娃说着,仍然用手去撩霖霖的头发,“让我再看看”。 “不,不!”霖霖躲闪着,她很不喜欢别人这么没礼貌地撩她的头发。 “你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头上吧!我看,你身上肯定长了虱子!”一位脸上长着雀斑,个子比玛鲁娃高出半个头的女孩,在一旁冷笑着说。 玛鲁娃停住手,回击道:“我没有!你才有呢!” “那好啊,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高个子女孩说着,也伸手去撩玛鲁娃的头发。 玛鲁娃不让,两人推推搡搡着,来到了走廊上。 “别碰我!”玛鲁娃抵挡不住高出她大半个头的女孩,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你才浑身长满了虱子呢!你这德国猪!” “什么?你还骂人?”高个子女孩对围拢过来的其他孩子高声说,“你们听到了吗?她骂我们德国人是猪!” 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叫道:“凭什么这样骂人?”“不许这样骂人!” 玛鲁娃激奋地叫道:“我就要骂,就要骂!你们这帮自以为是的德国猪!” 几个孩子一拥而上,你推我搡:“你骂谁?”“谁是德国猪?”“你才是土尔其猪!”“滚回你的土尔其去!” 霖霖在一旁见势不好,一溜烟小跑到老师办公室,去叫戛塔曼老师。 孩子们还在推推搡搡。 “滚开!”只听玛鲁娃猛地一声尖叫,突然脱下自己的鞋子,奋不顾身地对着周围的人一阵乱打。众人一怔,向外躲开。 霖霖站在人圈外面,看不见玛鲁娃的脸,但清楚地听见了她带着哭声的叫喊:“你们才脏,你们才懒!你们才混身上下长满了虱子!!德国的哪一条路不是我们土尔其人铺的?哪一幢房子不是我们土尔其人盖的?你们还敢瞧不起我们!不是我们要来德国,是你们德国人请我们来的!” 霖霖仰起脸看着戛塔曼老师,只见她紧闭双唇,神情冷峻,并不上前劝解。 上课铃声响起。孩子们一哄而散,各回教室。 玛鲁娃一边哭着,一边放下手里抓着的鞋子。 霖霖疑惑地看看戛塔曼老师,又看看玛鲁娃,不知该如何是好。按她以往的生活经验推测,此时的戛塔曼老师,应该像个和蔼可亲的阿姨,好言安慰和劝抚哭泣着的、情绪失控的玛鲁娃。可戛塔曼始终身姿笔挺,态度严峻,最终,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仿佛伤心哭泣的玛鲁娃和不知所措的霖霖,是两只肉眼看不见的可忽略的虱子。 晚饭时,霖霖说起了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同时也问到有关“土尔其人”的事。 凯敏告诉霖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劳务市场劳动力紧缺。于是,德国政府与土尔其政府签定协议,从土尔其引进部分劳动力。进入德国的土尔其人,在与德国人一道重新兴建家园的过程中,根据德国的外国人管理法,逐渐在德国定居下来,安管扎寨,生儿育女。带有东方人传统生育观的土尔其人,享受着德国政府鼓励生育的优惠政策,人口越来越多。而德国本土人口数却逐年下降,从而引起了一部分德国人“若干年之后,德国还是不是德国人的”忧虑。德国近年来发生的数起排外事件,也主要是冲着土尔其人去的。 “可是玛鲁娃长得跟德国人一样呀!”霖霖说。的确,玛鲁娃长着一头金发,如果不特别指出,根本就分辨不出她的身份。 因为涉及到敏感的“排外”问题,佳颖不由地警觉起来。她反复询问事件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最终确认,矛头不是冲着霖霖去的,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说,”她忧心忡忡地问凯敏,“这事儿要是针对霖霖,针对咱们中国人来的,咱们该怎么办?” “你就别在这儿杞人忧天了!据我所知,中国人在德国还没有多到足以引起他们排斥的程度。” “那以后呢?”霖霖问,“要是中国人在这儿多起来了呢?” “那就难说了!俗话说,林子大,什么样的鸟都有。人一多,事儿准多,会不会最终惹人家排斥,谁也说不准。” 玛鲁娃的父母在事发后的第二天,怒气冲冲地带着孩子来到学校,要向学校“讨个说法”,并要求高个子德国女生坦尼亚及其父母向玛鲁娃及全体在德国生活的土尔其人公开道歉。 学校礼貌而客气地给予了回绝。声称,学校没有调解和处理这种纠纷的责任和义务,也无权要求对方道歉。 玛鲁娃的父母不善罢甘休,站到学校大门口,在家长接送孩子的高峰时间,向家长们散发公开信,请求声援。 在把公开信递到佳颖手中时,玛鲁娃父亲对佳颖说:“我希望你能公开站出来支持我!我们都是外国人,应该团结一致,反对德国人的排外!” 佳颖看到这封信后,好奇心成几何数增长,不由自主地关注起事态的发展来。她一时把握不定,在这件事上,自己究竟该如何作为。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先看看学校和其他家长对这事的态度。 以后的几天里,早晨送霖霖进校门后,佳颖都故意在校园里停留一会儿,碰到认识或不认识的家长,就做出谦虚求教的姿态,问:“对玛鲁娃父母的呼吁信,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请问你们是怎么做的?” 让她大感意外的是,她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你不一定非要回应。没人有权利要求你非做不可。”“我们也正在考虑,怎样来回应这件事。” 压根儿没有想象中的,人们对“排外”事件的旗帜鲜明或口诛笔伐。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指挥着人们齐声静音。在这种含糊不清的缄默和冷静之中,根本就辨不出任何倾向。 那么,学校呢?她问霖霖学校对这事有什么反映。霖霖说,学校跟平时一样,照常上课,谁都没提这件事,好象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很明显,学校用无声的行动,在无形中表明了自己对这事的态度。 一天傍晚,佳颖意外接到了玛鲁娃父亲打来的电话。他操着土尔其口音很重的德语说,想请霖霖作为事件的目击者写个旁证材料,因为,他决定要把这事告上法庭,请求对簿公堂,再讨说法。 一件本身可以在学校内解决的问题,为何最终要搞到法庭去? “是学校逼的!学校不调解,对方不道歉,我当然要告到法庭!”玛鲁娃父亲愤愤不平地说,“还有那帮狗屁家长,他们心里向着谁,我还不知道?告诉你吧,德国人是天底下最懂得保持适时沉默的家伙!对自己不利的事,他们绝对闭口不提,可是对别人呢?一点点破事儿都拿来放大,横加指责,指手划脚!不信你看看,连他们的新闻都这副德行!为什么别人错了,就要付出代价,而他们错了,连个道歉都没有?我就是要讨个公道!” 佳颖放下电话,不由地感叹起玛鲁娃父亲的勇气来。她想,如果换做是她,遇到这事,未必会有胆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一家三口坐下来商量,这个材料究竟写还是不写? “其实,玛鲁娃也有错。”霖霖闪着清澈的眼睛说,“我觉得,不能只说德国人‘排外’”。 “为什么?” “那天,是玛鲁娃先撩起我的头发,我不让,她还要撩,这才引得坦尼亚也去撩她的头发。还有,后来在走廊上,也是玛鲁娃先开口骂坦尼亚是‘德国猪’的。” 凯敏说:“我也觉得,玛鲁娃父母在这件事上,带有很重的情绪在里面。很显然,是以往其它矛盾堆积在一起,这一次借机发作出来罢了。我看这样吧,材料我们先不写。但可以跟玛鲁娃父亲表个态:如果到时候法庭进行调查,霖霖可以作为证人如实讲明自己看到的事情。” 这桩官司打了半年多,法庭并没有请霖霖当证人。 学期将近结束时,法院的判决结果出来了:坦尼亚的父母做为孩子的监护人,代表孩子向玛鲁娃及其父母道歉。 在佳颖看来,那不过是个就事论事、避重就轻的道歉。因为,它只提到了孩子的行为冲突而毫不涉及“排外”因素。 但学校一反常态,对这次道歉做了非常高调的反应,与上次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先是致信各位家长,然后组织各班讨论,最后,引导高年级学生写出文章《懂得道歉,是一种美德》。 凯敏夫妇在学期结束时的家长会上,碰到玛鲁娃的父亲,聊到“道歉”事件,玛鲁娃父亲表示,对法院的判决,他并不满意,可是,结果只能如此。因为,从法律角度来讲,法庭只能以事实为根据,界定孩子行为冲突的后果,而不能对孩子的语言冲突进行任何判决。不过,对学校后来的表现,他非常满意。“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此事做出了积极的反应。”他说。 而同班中来自波兰和希腊的两位学生家长,对法院的判决,家长的道歉,学校的反应,均表示出了高度的赞赏。“德国人懂得用道歉来纠正自己的错误,这是他们的优点和美德。”他们如是评价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