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太阳 10 蔚伶从学校带回一个有着黎希特亲笔签名的通知:下星期三19:30时,班级有个家长会,请各位家长务必参加。 在把通知交给鸿韵时,蔚伶顺带提起,班上有好几个同学已经在重点中学报了名。 鸿韵一听,第二天就带着蔚伶的成绩单赶到附近重点中学去报名。学校前台秘书看了成绩单,说,这种成绩是没资格在这所中学报名的,因为,来报名的学生,成绩都在两分以上。最好,还是等拿到下学期成绩单再说,如果平均分数达到两分以上,就来报名,否则,只能到其它中学去。 鸿韵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先给黎希特打个电话,提前问问蔚伶的成绩,这样可以心中有数。 黎希特在电话中说,下星期三的家长会,就是专门介绍有关升学的事。至于学生的成绩,还没最终出来,她现在不便说什么。 家长会上,黎希特发给每位家长一张表格,那上面是这座城市各所中学的报名日程表。 德国学校,在小学四年级就对学生进行分流。孩子们根据自己的成绩和家长的意愿,分别进入九年制职业中学、十年制普通中学、十三年制重点中学。 只有进入重点中学,将来才有直接上大学的机会。毫无疑问,鸿韵的目标,是要蔚伶进十三年制重点中学。 家长会结束后,鸿韵特意留下来,再次询问蔚伶的在校学习情况。她把在重点中学报名遭婉拒的事告诉了黎希特,明确表达了自己愿望和担忧。 黎希特说,下个月还有最后一轮考试。这轮考试过后,学生的总体成绩才能最终出来。按目前蔚伶的学习表现来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黎希特的这个表态,让鸿韵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尼娜家的大豪宅,花了半年多时间,终于卖了出去。 尼娜在那栋房子里出生、长大,有点儿恋恋不舍。她想在离开那栋房子前,请蔚伶去,一起搞个小小的告别仪式。 这天放学后,蔚伶跟着尼娜直接去了她家。下午,她打电话回家,告诉鸿韵,尼娜妈妈要带她们去一家有名的意大利餐馆吃饭,过后,会负责送她回家。 晚上将近九点,尼娜母亲把蔚伶送到了家门口。分居对她的打击似乎并不大,看上去,她比以前还更精神、更清秀了。而且,待人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僵硬。 蔚伶大包小袋地带回了很多尼娜送给她的东西,十分兴奋,拿出来摆给鸿韵看。结果,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把黎希特的通知交给妈妈。 那是份与家长预定面谈的通知。通知上要求家长务必填好回执单,写明自己在规定的天数里能够到校的时间段。老师进行统一汇总后,再分别给每位家长发通知,确定最终具体面谈时间。这次面谈非常重要,主要有两件事:1.发放四年级上学期成绩单,2.建议和商讨孩子的今后去向。 第二天该交回执单时,蔚伶才想起了这事。她知道这份回执单很重要,也知道鸿韵一般上午都在家,便自做主张匆匆忙忙填了个上午的时间段,签上鸿韵的名字,交了上去。 她做梦没想到,这回,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那天,鸿韵按通知单上指定的时间来到学校。 在走廊上,她碰到了刚从面谈教室里出来的尼娜母亲。问起尼娜的学校去向,尼娜母亲说,她已替尼娜在重点中学报了名,上重点学校肯定没问题。她问鸿韵,蔚伶将上什么学校?鸿韵说,很想上重点中学,但现在情况还不明朗。 进了面谈教室,黎希特什么也没说,先把一个装有成绩单的大信封交给了鸿韵。 那大信封上印着一幅彩色童稚绘画。右上角上,挂着一轮大大的、充满稚气的、鸡蛋黄似的太阳。泓韵的目光,不由地在那轮放射着黄色光芒的太阳上停留了一会儿——跟尼娜第一次在她家画的太阳一个样儿!在中国,孩子们笔下的太阳清一色的红彤彤,在德国,为什么孩子们笔下的太阳一律变成黄沌沌了? 打开信封,拿出成绩单,泓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成绩不但不比上学期好,反而更差了!尤其是德语,上学期是三分,现在居然降到了四分。也就是说,德语不及格!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鸿韵抬起疑惑的眼睛,问黎希特。 “蔚伶到德国才两年。她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鸿韵的这种反应,似乎早在黎希特预料之中,她平心静气地看着鸿韵,安慰道。 “高兴?凭这样的成绩,能上重点中学吗?”鸿韵问。 “当然不能!”黎希特显然早有准备,说,“所以,我建议蔚伶上普通中学。” “可我们的目标是让蔚伶上重点中学!”鸿韵几乎叫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种成绩?蔚伶有很好的学习能力,而且,在学习上一贯非常努力。 她的平时考试成绩都很好。上次开家长会时,你也亲口对我说过,按蔚伶的学习表现,应该不会有问题。可现在呢?” 黎希特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沉静:“你知道,学校有自己的分数评定标准。我曾就这个问题,专门向你作过介绍。我个人认为,这个成绩,对蔚伶来说,是很公平的。” 鸿韵重重地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很公平?你能让我信服吗?刚才,我在走廊上碰到了尼娜母亲,她告诉我,尼娜的成绩都在两分以上。我观察比较过她们俩的家庭作业和平时考试成绩,完全可以肯定地说,蔚伶的学习能力和学习表现绝不会在尼娜之下!为什么尼娜能拿好成绩,蔚伶却不能?” 尽管鸿韵知道,拿别人来作比较很不合适、很不礼貌,但为了说明问题,她顾不了这么多了! 黎希特说:“蔚伶的这份成绩,比较特殊,经过了年级组老师们的集体讨论。它不是凭空定下来的,而是有足够的事实依据。她没有留级,这已经相当不错了。” “留级?”听到这个,鸿韵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摊开来说,“是不是因为蔚伶是外国学生,你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应该是差生?还不顾事实,认为这样对她很公平?我已经注意到了,你们班留级的,都是外国孩子。这难道不让人怀疑,这里面有排外因素吗?” 没想到, 这几句话,顿时让黎希特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她紧闭双唇,目光冷峻,努力克制了一会儿情绪,然后,用沉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觉得,完全有必要让你看几样东西,了解一下真实原因。” 她迅速到老师办公室去取来几样东西,放在鸿韵面前。 “这是什么?”鸿韵看见那张被打湿的画、那页带有她签名笔迹的数学考试本还有那张回执单,不解地问。 黎希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开班级考勤记录本,说:“学生的考勤状况,属于学习成绩的一部分。蔚伶这个学期迟到一次,旷课四十节,是全校中旷课最多的学生。” “这不可能!她什么时候旷课这么多?”鸿韵几乎叫了起来。 “可我这儿有确切记录。你看!”黎希特把那考勤本上的记录指给鸿韵看。 鸿韵一看,那日期正是今年春天蔚伶患流感时的日子,便说:“这段时间蔚伶生病了,医生规定她不准到学校来,怕传染给其他学生。医生不是给她开了病假条吗?” 黎希特两手一摊:“病假条呢?在哪儿?” “我丈夫不是交给你了吗?” 黎希特耸耸肩:“没有。我既没有收到这张病假条,也没有得到你们给我的任何说明——哪怕是事后的一个电话说明。所以,只能当旷课处理。” 鸿韵脑袋“嗡”了一声,镇静了一下,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确确实实把病假条给了我丈夫,请他转交给你。或许,是他忘了。” “很遗憾,你现在才向我说明。” “如果有错,应该是我们父母犯的错,跟蔚伶无关,这笔账不能算到蔚伶头上!”鸿韵分辩道。 “那这个呢?也是你们父母犯的错吗?”黎希特指着那个数学考试本上的仿冒签名,“让学生请家长在每次测验成绩上签名,不仅是为了让家长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也是为了培养学生在考卷以外对事情善始善终的负责态度,它其实也属于考试的一部分。可惜,蔚伶没有很好地做到这一点。不光如此,她还仿冒你签名。我曾为这事,专门跟蔚伶谈过,明确告诉她:冒充别人签名,是对别人权利的一种侵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也告诉过她:诚实,是一个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是我们最起码的立身之本,也是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并请她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可是,你看,她明知故犯,再一次冒充你的笔迹在回执单上签名。我认为,这是道德品质问题,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接着,黎希特还说起了在那张画上,蔚伶的撒谎行为,以及后来她跟蔚伶就这张画的谈话内容。她说:“学校不仅传授基础知识、基本技能,也教授做人的起码规矩和做一个社会成员的规矩,培养一个人今后一生的良好品德与习惯。比如,遵纪守时、遵守秩序、诚实守信、尊重他人,等等。这一切,在学生的成绩里理所当然都必须要有综合反映。学校教育与社会需要应该是相一致的。” 这番话,一年前,语言班老师也曾说过。现在,再次从黎希特口中说出,它包含的意义和分量已经完全不同于往昔。 “蔚伶还是个孩子。她并不能判断自己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既然事情有这么严重,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家长?”尽管黎希特理由充分,鸿韵还是要据理力争,“从第一次冒充签名到最近在回执单上签名,这期间相隔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之间有过多次见面。你能想到仔细保留这些东西,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事告诉我们?” “我征求过蔚伶的意见,她明确表示,不希望把事情告诉你们。” “可是,作为父母,我们肯定能更好、更有效地督促帮助她呀!你应该告诉我们才对!” 黎希特一字一顿地说:“尊重学生,是教师起码的职业道德。作为老师,我必须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鸿韵猛然回想起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时,从校长到每个老师跟蔚伶郑重其事的握手以及语言班老师蹲下身子与蔚伶平视对话的情景。那时,她是那么欣赏德国老师对孩子大人般的尊重。而现在,这种“尊重”,却让她感到阵阵心痛! 想了想,抱着一线希望,她问:“如果蔚伶来认错,这成绩能不能作一点儿改变?蔚伶还是小孩子,我希望,学校既能教育她,又能给她一点儿机会。” “我刚才说过,蔚伶的这份成绩,比较特殊,它作为个例,经过了年级组老师们的集体讨论。可以说,这成绩不是哪一个人的决定,而是集体讨论的结果。我个人无权改变这一点。” “可以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吗?我想回去后,跟蔚伶好好谈谈。” “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给你。”黎希特回绝道,“这些东西还必须在我这儿放一段时间,直到我认为没必要保留为止。” 鸿韵猛地感到手脚一阵冰凉,一股寒气从后脊梁升起。她想起了那位光头律师说过的有关对尼娜父亲进行“诚信记录”调查的话,那调查甚至从小学开始。黎希特为什么要保留这些东西?难道,她想保留蔚伶有关诚信问题的证据吗?若干年后,如果蔚伶升学、求职或遇其它人生机会,需要诚信记录时,她会不会再拿出这些东西来,作一次秋后算账? 鸿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面谈教室的。 冬日的阳光带着明媚,暖洋洋地轻轻洒下,像柔软温情的手,轻抚着每一个人。 鸿韵却感到周身阵阵发冷。她在教学楼旁那排少林寺似的木桩上坐下,眼泪像泄闸的洪水,滚滚而下。 为什么要留在德国?当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曾无数次地这样问过自己。在国内,她是政府机关干部,而在德国,她以“家庭团聚”名义居留,得不到工作许可,只能做个家庭主妇!她放弃自己的工作,心甘情愿当起全职家庭妇女,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蔚伶吗?这两年,她在蔚伶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过了在国内时的总和。潜意识里,她所有的放弃、所有的追求,都与蔚伶的将来有关。她的短期目标,从一开始就直指重点中学。她认定,只有上了重点中学,将来才能上名牌大学,只有上了名牌大学,人生才能有更多的机会。而现在,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全都破灭了! 生平第一次,她尝到了失败的锥心痛苦。透过滂沱的泪水,她突然发现,德国的太阳是黄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