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维的叛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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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在赵大姐家,除了两孩子,所有人都喝高了。
张彬借着酒劲,大骂德国人的愚钝:花大价钱培养出来的人才,自己不用,却往美国人怀里推,天底下有这么犯蠢的吗?
如果不是过早谢顶,张彬的那张娃娃脸,总会让人误以为他还是个中学生。下星期二,他就得离开德国,动身去美国。在德国寒窗苦读五载,拿到了硬通的德国生物学博士。可德国移民局却在最后一刻拒绝了他的居留申请。反倒是美国,对他张开了热情的怀抱。没费一枪一弹,美国收获了一个人才。
说张彬是人才,一点儿也不为过:他在导师指导下所从事的研究,已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可德国的居留申请审查实在太严格、太死板。连对张彬这样的高端人才,都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现在,张彬去意已定——德国移民局的态度,已深深伤了他的自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在座的人都听出,张彬的“骂”中,其实还是带了一点儿不舍的。对他来说,在德国的五年,风调雨顺。德国人没收他一分钱学费。就算是块石头,五年也被捂热了。
长着一米八大高个儿的林建伟,平素话不多。酒劲儿上来,居然像个祥林嫂,絮絮叨叨。现在,他正接着张彬的话题,车轱辘转地说着自己求学的不易:这德国大学的文凭不好混啊!虽说不收学费,可你看那淘汰率,实在太高了!知道不?哪怕有一门课补考挂掉,都会被认作是没有专业学习能力而被劝退。眼见中途退学的同学,像一茬茬被拔掉的野草,离开校园,你想我能不紧张吗?唉!那些日子,为准备答辩整晚不睡觉、为完成假期报告绞尽脑汁、一个人作90分钟德语专题演讲、考试写到手断、毕业论文被否决、再重写......不堪回首啊!幸好,连滚带爬地,这研究生毕业了;幸好,毕业后又在德国公司谋到了一份稳定工作。他拍了拍坐在身边的老婆慧敏:“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先知足吧!”
慧敏抿嘴笑笑,没接话。她在国内重点大学毕业。到德国后,因各种原因,最终“下嫁”好几个等级,选择了一项务实的职业培训,跟那些年龄几乎小她一轮的孩子坐到了一个课堂里。培训结束后,在一家连锁超市谋了份半职工作。上午上班,下午在家照看孩子、收拾家务。有些屈才,可她并没抱怨。那些受到良好教育的德国妇女有了孩子之后,都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居家日子,她又有何不可呢?生活嘛,稳定就好。
赵大姐原本滴酒不沾,今天却开了戒。小巧玲珑的江南水乡人,却有着一个刚强的男人名字:赵志坚。这位国内生物副教授,目前是访问学者,跟张彬在一个实验室共事。清秀白净的脸上,长着对称的黄褐斑。两杯小酒下肚,红晕在脸上荡漾,像彩色扎染,白里透红,红里透紫。
“我现在已没什么好想的了!唯一想着的,就是在这里再坚持几年,争取一点儿时间,让大维读完了中学再上大学。”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点着桌面,就像广东人在餐馆里,用两指敲着桌面表示感谢,“在这里生物系搞了两年,我很清楚,自己在学术上已经很难有什么建树了。再加上年龄和语言的问题,坚持下去对我来说困难重重,毫无出路。在国内,还可以混混。在这里,不行。老实说,我是为了延长居留才搬到这小镇来的。听说,这里转换身份比较容易。”
她转头看了看正坐在墙角单人沙发上看书的儿子大维。在落地台灯的光晕里,大维捧着本书,打禅一般,静静读着,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一屋子的感慨、絮叨,充耳不闻。
大维的故事,在座的都不止一次听赵大姐说过:两年前,大维刚到德国,一句德语不会。重点中学和普通中学都不收他,无奈,进了职业中学。大维在国内是重点学校的尖子生,德国职业中学所有理科课程对他而言实在太简单。两个月后,他找到班主任,表达想转入重点中学的愿望。其实,那时他德语还不怎么好,只能用英语跟老师交谈。班主任老师说,如果学习能力和学习成绩确实达到了进重点中学的水准,学校一定会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过,学校还需要一段时间观察。大维很争气,各科成绩优异。一年后,各科老师均给出极佳评语。校长亲自出面,写了封亲笔信,把大维推荐到了重点中学。
慧敏第一次见到大维,就忍不住连连夸赞。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个头已窜到一米八。遗传了母亲白皙的皮肤,相貌体格则更多地遗传自父亲。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立体的脸庞,一头自然卷曲的乌发,是个非常标准的帅小伙子。
“我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慧敏不止一次、无不羡慕地对赵大姐这么说过。
是啊,哪个母亲有这样的儿子都会倍感骄傲,也绝对让人羡慕。
慧敏跟赵大姐同住在这小镇上。小镇紧邻荷兰边境,风景秀丽,人口不多,极少见到亚裔面孔。镇上就他们两家中国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赵大姐醉意已浓。镜片后的双眼,像午夜街边无精打彩的路灯,朦朦胧胧。借着酒劲儿,她又说起了以前从没提及的“家事儿”:她离婚的事儿已判下来了。儿子大维判给了她。年轻时,她跟丈夫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花前月下海枯石烂的相爱和浪漫。成家后,也有过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奶瓶尿片缝补浆洗的烦恼和琐碎。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无意间读到一位女研究生写给她丈夫的火辣露骨的爱情表白信,才惊觉,教古典文学的丈夫跟他的女研究生之间早已暗度陈仓。丈夫的这段“师生恋”,给了她致命打击。在爱情和家庭问题上,她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不能接受这种感情与身体的双重背叛。她选择走分手这条路。现在,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大维身上。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维。只要能把他培养出来,任何牺牲都值得!”赵大姐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仿佛董存瑞炸碉堡。
“妈!”在一旁一直悄无声息的大维,突然像被针扎了一般,失声高叫,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制止。
“怎么了?大维?”
“没什么。”大维恹恹地站起身,顺手给在长沙发上已熟睡的小薇掖了掖毯子,然后低着眼,不看任何人,走进自己房间。背影中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