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的“无我”境界
毛泽东诗词中超过古人的或者说古人没有的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特别提出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个评价太不一般了,这个境界甚至远超出老杜的“关心人民疾苦”的水平了。王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举出宋徽宗《燕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是道君皇帝在父子被金兵掳往北方时途中所写。王说“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而后主的词与之相比,“其大小固有不同”。
后主词确有意境类似的,如《破阵子》和《浪淘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和“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再加上“问君能有几多愁,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相较之下,后主词更直白,更强烈,甚至更惨烈。感染力更大。但仍然是“不过自道身世之感”,确实看不出 “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王静安说得有点过了。佛祖,基督自身无罪,但他们却扛起了拯救人类的大义。他们也没有一江春水的愁,而是有担荷人类罪恶的大勇。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大公无私”。而后主泣血不忘的不过是自己与小周后而已。
我们可以不是共产主义者,也可以认定共产主义是虚幻(声明,我认为共产主义是客观规律),但应该承认,共产主义理想与佛教和基督教共通之处远多于资本主义。比如说大公无私,比如说对苦难大众的悲悯。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毛泽东,他的诗作里始终洋溢着对苦难大众解放事业的毫无保留的热情,而从来找不到对“小我”的计较。毛主席始终把自己当成是穷人队伍里的一员,这与所有以往的帝王诗有根本的区别。不说别的,无论是常氏“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的自我期许,还是江氏“鞠躬尽瘁为苍黔”的自我表白,都是将自己高高地摆在苦难大众之上。说来说去都是我我我,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与佛祖精神基督精神南辕北辙。
再来看毛泽东的境界:“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我指百万工农)从天落”,“唤起工农千百万”,“战士指看南粤”,“三军过后尽开颜”,“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六亿神州尽舜尧”,“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等等等等,俯拾皆是。处处展示了毛泽东无我为众的意境特点。他用到“我”字的还有三例,一是“我失骄杨君失柳”,二是“而今我谓昆仑”,三是“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其立意全都不是以我为中心。一般老百姓都说毛主席的诗“大气”,不光是指毛的用词豪迈雄伟,其实更是指毛诗的内容都是说大事,好像他不是给自己写诗,而是替穷人写诗。绝不像别人写诗都是在说自己。
王静安又说诗人有两种,主观诗人全凭赤子之心,客观诗人有赖阅世丰富。毛泽东其实是第三种诗人,是既有丰富阅历又有赤子之心。这本来是互相矛盾的特质但在毛泽东诗词里却统一和谐,原因是毛泽东的诗词里没有自我。诗言志。毛的诗词中忘掉自我的现象不是刻意为之的。王士禛说“有第一等的襟抱,第一等的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毛有解放人类的襟抱,有读破万卷的学识,又有九死一生的阅历,能写出第一等的真诗是顺理成章的。
从非共产主义者的立场来看,毛泽东又是从古至今中国人中唯一接近基督形象的个人。我前面郑重声明过,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反对任何形式的造神活动。我的结论必来自于客观的观察。我观察的是“红歌现象”。大家都知道基督教歌曲非常好听,比如说“Silent night, holy night,all is calm,all is bright……”。唱的和听的都感觉到心灵被音乐洗涤得像雪水般清澈,像婴儿般安祥。这就是崇拜的力量。只有激活内心最深处最裸露的希微一点,人才有这样的感觉。有了这种特殊的感觉后,它才能透过音乐这个唯一能达到心灵最深处的通道,像火山般强烈地喷涌出来。
中国老百姓自古只有敬畏而没有崇拜的习惯。我们时常拿孔孟开涮;我们对帝王只是怕并无爱;我们对神祗(包括佛祖)只是敬,敬你神通广大,能降福消灾;我们对民族英雄也敬,再加上惋惜。那种对宇宙大爱和每人都身在其中的坚定信念我们是从来没有的。只是在文革的特殊历史环境里,中国人第一次表现出具有像世界其他民族一样的精神崇拜的能力。以这样的精神创作的歌曲,都完全忘记了自我,而表现了“崇高”,非常类似基督教歌曲,当然好听了。比如说“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连Richard Clayderman都给特意改成钢琴曲。而现在的歌曲,都是表现自我,感觉上自然就不一样了。
这也证明中国人不是像右派们痛心疾首地指责的那样没有宗教精神,中国人也有宗教精神,只是过去没遇到大公无私的崇拜对象罢了。再说一遍,我反对造神也不信神,毛泽东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人,一个来得正好又来得太早的人。
在诗言诗,能称得上王静安说的俨有释迦基督的境界的诗人不是后主,而是毛泽东。无私为众是毛泽东超越古人的独有境界。
by历史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