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的批评者们: 你们好! 

让我们继续上次的对话吧。或许你们会感到好奇, 为何我在前两封信中都没有直接说到难民政策,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想必你们也已知晓, 我和你们之间在很多德国政治问题的理解层次上存有很大的意见分歧。然而, 默克尔的难民政策只是其中之一。对我而言, 意见分歧还属于次要。更重要的是, 为何我们很多时候甚至在常识上也不能达成一致? 这才是更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前两封信中我既对你们提倡的几个观点做了反驳, 同时也提供了另外可参考视角。我并没强求你们会赞同, 因为我深知你们有无可动摇的立场。我更愿意尝试着理解你们得出此结论的缘由和动机。俗话说, 有其因必有其果。如果你们的论证都建立在错误的, 无依据可寻的或者信息不全的基础上, 那么其结论自然都不能成立,最终推翻你们对默克尔的各种批评也是顺理成章。 

 默克尔成了实际上的独裁者?

每当我看到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时, 便会琢磨, 你们为何会有这般“惊人”想法? 是无知, 是另有动机, 还是有其它不便明说的个人原因? 比如这句:“默克尔成了实际上的独裁者。”甚至还有人把她和希特勒相提并论。

前些天我在“微信读书”的APP上读了几本书, 偶然间看到某网友对某本书籍的一条评论, 对此印象颇为深刻, 也觉得很在理, 索性就把它记了下来。他是这么写的:“政治评论是一门学问。谈论政治应该有依有据, 要不然就如同情绪发泄。”说实话, 我每次读完你们的言论后都会有一种感觉, 某些人表面上像在作政治评论, 而事实上却是情绪发泄, 因为他们的论证通常都无依据可寻。即便有, 也建立在不准确的常识基础上。当然, 但凡评论, 观点和结论不一定都正确, 因为每个人的知识面有限。我的知识面也有限, 所以我也会犯错误。尽管如此, 评论政治事件都应该建立在有依据的实际情况或公开可寻的数据上。

当我读到你们当中尽然有人把默克尔描述成“实际上的独裁者”时, 第一反应是惊讶。如果默克尔是独裁者, 那么德国不就成了独裁国了吗? 这种结论恐怕没有人会认同。在二战后的德国政治体制中还会诞生独裁者吗?(当然, 一百年后是否会产生, 谁也不知道。今天的我们无需急着评论和作这方面的猜测)这是德国中学九年级的水平。说这句话的人难道连德国中学九年级学生的水平都不如? 我看不是。既然这个可能性被排除, 那么是否可以用情绪发泄来解释更恰当呢? 或者是本身缺乏对德国政治体系结构最基本的认识所造成的? 再或者是另有居心? 不好说。或许三者皆有, 也或者三者都不是。 

如我所述, 这位默克尔批评者给出的理由是: “凭什么她一句话就可以终止德国的核电站运行? 凭什么她一句话就可以向真假难民敞开大门?”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如果德国政治都由默克尔一人拍板说了算, 那她不是独裁者, 谁是独裁者?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答案很简单, 就两字: 不是。那么有哪些依据支撑反对的立场呢? 容我慢慢道来。

“凭什么她一句话就 可以终止德国的核电站运行?” 

先推敲一下第一个“凭什么”为什么站不住脚。

这件事发生在2011年。当时正处于黑黄执政,即基民盟与自民党联盟。日本核电站爆炸时正是巴登-符腾堡州州立议会大选前期。当时民意调查对巴登-符腾堡州执政党的基民盟非常不利, 因为绝大多数选民都想终止德国核电站的运营, 而该州州长、基民盟首席竞选者Stefan Mappus却支持核电站继续运营。基民盟很有可能会失去连续近60年的执政权, 巴登-符腾堡州同时也是基民盟最重要的根据地。默克尔想力挽狂澜, 不得已宣布终止核电站运营, 试图通过此举赢得选民的再次支持。

一旦基民盟失利,自民党也得跟着下台。作为联邦政府执政党之一的自民党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 必定会在国会上支持默克尔终止核电站运营的提议。那么, 作为第一在野党的社民党当初又持有什么态度呢? 答案也很简单: 支持默克尔。 

早在施罗德执政期间就已出台终止核电站运营政策(2000年到2002年之间)。当时代表联邦政府和德国能源企业进行协商工作的是当时的总理府部长, 施泰因迈尔(社民党)。当默克尔在2009年第二次被选上德国总理后, 她和当时的新联盟执政党自民党将此项政策废除, 又恢复了核电站继续运营。 

这里务必要注意一个重要的细节。默克尔首次出任德国总理是在2005年, 那时候正是黑红大联盟, 既基民盟与社民党。施泰因迈尔出任联邦德国外交部长。没有社民党的许可, 默克尔不可能擅自终止核电站运营。 终止核电站运营协议是斯施泰因迈尔一手促成的, 他怎么可能允许默克尔将其废除呢? 所以默克尔无奈地等了四年。当她在2009年又一次上台后, 情况出现了变化。新联盟执政党是自民党, 而不是之前的社民党。一向倾向于企业界的自民党也想废除核电站终止运营协议。因此两者一拍即合, 原核电站终止协议被废除。那是在2010年。

2011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日本核电站爆炸事件。当默克尔出乎意外地提出要终止核电站运营时(注: 正是这项协议在一年前被她废除的!), 作为在野党的社民党求之不得, 怎么可能会为难默克尔? 我们不凡再回顾一下2011年另外两个国会的在野党, 即绿党与左党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它们都是终止核电站运营的坚定支持者。尤其是绿党。或许你们忘了绿党是在什么情况下诞生的。它的终极目标之一就是尽早终止核电站运营。现在正好默克尔提供了这个千载难逢地机会, 绿党自然也不会错过。

现在答案越来越清晰了。三个在野党本身就想终止核电站运营。出于选举考虑的默克尔和自民党也突然间想终止核电站运营。这项条令最终在国会上顺利通过不会有任何悬念。当时国会拥有600名议员, 其中513名议员支持默克尔提议。如果换成数据的话, 这项条令在国会的支持度高达85.5%, 其中 87名投反对票或弃权的议员中大多数来自执政党, 而不是反对党阵营。在这个问题上你们可以严厉批评默克尔见风使舵, 政治立场不够坚定和被名义调查牵着鼻子走, 这些我都赞成。默克尔确实也尝到了来自在野党猛烈的批评和被讽刺的滋味。但是, 批评归批评, 终止核电站运营毕竟也都是所有在野党自己的政治目标, 所以它们都支持默克尔的提议也在预料之 中。可见, 你们第一个“凭什么”是没有现实依据的。 

最终, 选民没有买默克尔的账。2011年基民盟在巴登-符腾堡州立议会大选落选, 首次沦为在野党。 

     为何我们在常识上也不能达成一致?

或许你们对我说辞的可信度心存怀疑。或许你们始终坚信自己的观点才是唯一正确的:坚信默克尔是独裁者。我也不强人所难。我只想把判断权交给理性的读者。

再回归到文中开头所提出的疑问点。为何我们很多时候甚至在常识上也不能达成一致? 原因是什么? 以这个案列为探讨对象。你们称默克尔是实际上的独裁者, 但给出的理由却丝毫禁不起现实的推敲。既然你们的结论没有实际依据可寻, 难道你们就没有发泄情绪的嫌疑吗? 

再退一步说, 或许你们其实明明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 扭曲真相, 但又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案例来支撑, 索性随便找一个听上去醒目的, 有说服力的历史事件来顶替。当然, 你们可以通过此举忽悠那些原本就对德国政治不感兴趣或了解甚少的读者, 骗取他们的掌声, 试图把自己摆在一个“言论自由的制高点”上。(其实我个人非常讨厌“XXX的制高点”这种说法)但是这种做法的意义何在? 我之所以在此借用这个被你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词, 是想说明一个问题: 在你们的言论当中经常指责德国媒体或政治家出于幼稚的“政治正确”缘故而回避说出真相。比如科隆性侵犯事件, 无人敢站出来正面批评默克尔, 把默克尔和希特勒相提并论等。

你们或许认为自己的言论自由在德国受到压迫和限制, 因此想借此打破这种局面, 发表一些连德国人都不敢公开讲的话来展示自己的勇气。比如轻率地把默克尔和希特勒作对比。但凡对德国历史和政治敏感的人都知道, 在当今德国不能随便把政治人物和希特勒作比较。这也是最基本的基本常识。你们并没有这种顾虑, 那是因为你们觉得希特勒所作所为的后果皆由德国人独自承当, 这方面的“政治正确”也只能限制于德国人自己。我们作为华人并没有这方面的历史包袱, 因此不受限制, 可以畅所欲言。可是你们忘了一个事实。我们大家也都生活在德国! 德国基本法不仅针对德国人, 而是针对所有在德国生活或工作的人, 其中理所当然地也包括华人在内。既然法律有明确规定, 为何你们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 没有被它所限制呢? 你们这种严重缺乏法律意识的态度不仅是一种极其无知的表现, 同时也显得特别愚蠢。更可悲的是,你们还拿这种愚昧当勇气在世人面前炫耀。把触犯法律行为包装成道德高尚的捍卫言论自由举止到处去“招摇撞骗”。你们不仅自欺欺人,同时又在愚弄他人。你们真以为这种情绪发泄的行为是明智之举吗? 

如果一名政治评论爱好者本身缺乏最基本的政治常识, 他对事物判断的正确性与中立性就会被质疑。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只是为了批评而批评, 从来不提建设性意见。你们要么无视实际情况的存在, 要么就是把自己的舆论空间建立在可疑的信息来源之上或者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你们心目中虚拟的现实。 

在此我想举一个真实的列子。在我写给你们的第二封信中反驳了“德国由于这次难民潮问题正处于分裂状态”的观点。当时我就问你们的其中一员, 为何他认为德国正处于分裂状态? 他给我的回复尽然是: “你自己去德国媒体看网友们的评论。”看到这种回复我也是醉了。如果网民的评论都可以作为可信的参考依据, 不仅德国早已分裂, 我们的地球也已化为乌有。显而易见, 这种无依据的结论没有任何说服力。它只会加深他人对某些问题的误解。至于这种情绪发泄出于何种动机我也不想以己度人, 冒然指责你们居心叵测。假如我那样做的话, 也是在发泄情绪, 因为我确实也没有“证据“。 

今天暂且写到这。在下一封信中, 我将继续针对你们“凭什么她一句话就可以向真假难民敞开大门?”做深入地解刨以及指出这句话里的三层错误涵义。 

祝好

周磊

注: 此文首次发表于德国《华商报》第4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