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按:我对鲁迅的印象,大多还是在小时候形成的。现在很少读中文书,包括鲁迅,除了他的一些散文。
我喜欢鲁迅的散文,优美、精炼,寓意深远。也喜欢他的小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阿Q,人血馒头等),随着年龄增长,越是对中国社会了解多了,越能理解鲁迅的痛心疾首;祥林嫂、闰土等的故事,则让人无比惆怅,对循环反复的底层民众的命运唏嘘不已。鲁迅的作品,爱憎分明。对愚昧憎,对苦难的同胞深怀同情。他又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不对强权低头。无人能够知道如果他活到49年后的命运会如何。但在他生前,无愧是社会与政治黑暗之猛烈抨击者。
小时候还读过鲁迅根据上古传说改编的神话故事如“补天”、“奔月”等,也许不懂其中深意,但当年仍读得津津有味。鲁迅的杂文名气很大但我读得不多。我对中文写作的杂文、议论文存有些许偏见,感觉情绪化的多,文字表达往往也比较夸张。这里不是指鲁老爷子,而是泛泛而谈。
近些时在万维看到很多有关鲁迅的争论,不论是批鲁还是为其辩护,越看越困惑。我对鲁迅没有专门研究,其著作读得也非常有限。不过无论批也好,护也罢,感觉总不太像自己曾经熟读的作品的作者。昨天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篇转帖文章“我对鲁迅的一些感受(附胡适)/梁惠王”(见下),尽管对文中某些议论包括措辞不尽赞同,但忽然发现这才是我心目中的鲁迅。 - 启明 2015.9.24.】
转帖:我对鲁迅的一些感受(附胡适)
梁惠王
早晨又重温几篇鲁迅的文章,感觉鲁迅乃是一个纯粹的人道主义者,他下意识同情那些受苦的人,至于会不会因此赤化,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不是冷血的政客,不会计较诸多利害。他实在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当然也有点世故。他恨铁不成钢,却还懂得适可而止,知道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
鲁迅赞扬日本人做事认真,“诋毁”中国人连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很少看见五毛骂他汉奸,倒是见很多公知骂他颠覆中华传统。这个国家,真是无可救药。
胡适对冯友兰厌恶,对鲁迅则宽容,说鲁迅是“我们的人”。可惜很多公知不明,还把鲁迅和胡适作为对立面,捧胡抑鲁。胡适和鲁迅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对于文化传统的态度,他们都看出中国黑暗文化传统对人格的戕害。
有人说鲁迅的问题,就是没留学过欧美。我不这么认为。一个人形成何种见识,和性格有关。冯友兰留学过欧美,却满脑子帝王意识;傅斯年留学过欧美,却满脑子丛林思想。鲁迅的悲天悯人,对弱小者本能的同情爱护,很多留学欧美的人皆未梦见。
鲁迅说,写文章的人总不会去描绘大便和蛆。其实大便和蛆也是值得描绘的,至少可以给后人警醒,远离大便和蛆。
崇拜屠夫大概是原始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在野蛮社会中,最能杀人的那位,肯定被目为英雄。日渐文明后才逐渐摆脱那种思维。鲁迅也曾为此痛苦,中国人的思维恰恰还处在原始时代。
鲁迅还没有想到中国人的坏,坏得比他所想的“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还彻底。那么多中国人移民,躲在文明国家,却从故纸堆里找寻章摘句歌颂中国的。他绝没想到。
有个朋友周游全球,曾对我说:“多出去看看,你就明白鲁迅为什么那么着急,中国的人,心智落后一百年不止。”我说:“我不出去都知道鲁迅为啥那么着急,悟性好,没办法。”在中国,有些右派也大骂鲁迅,不承认中国愚昧,要么是装傻意有所求,要么是真傻无可救药。
鲁迅曾感慨,日本人办事真是认真:“东北事起,上海有许多抗日团体,有一种团体就有一种徽章。这种徽章,如被日军发现死是很难免的。然而中国青年的记性确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团,一团十人,每人有一个徽章,可是并不一定抗日,不过把它放在袋里。但被捉去后这就是死的证据。还有学生军们,以前是天天练操,不久就无形中不练了,只有军装的照片存在,并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却了。然而一被日军查出时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这一般青年被杀,大家大为不平,以为日人太残酷。其实这完全是因为脾气不同的缘故,日人太认真,而中国人却太不认真。中国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挂就算成功了。日本则不然。他们不像中国这样只是作戏似的。日本人一看见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为他们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当然要认为是劲敌。这样不认真的同认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我从中看出了鲁迅对中国人的悲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凡事只是做做样子;有人却看出了鲁迅汉奸,对中国人被抓说风凉话。人和人的大脑结构,实在大相径庭。
看西方的史书,可以看到他们两千年来一直没中断思考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包括中世纪),人权问题;看中国的古书(除了少部分纯粹文学性、工具性的书),全是讲“牧民之道”,看得再多,也得不到一点现代政治的知识。所以,鲁迅劝人不看或者少看中国书,是很明白的,因为脑残就是这样铸成。
古文阅读感很好,这大约是白话文所不及的。我回忆中学语文课本,几乎唯一有阅读感的白话文是鲁迅,“我在年少时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只觉口舌生香,想一气读下去。
早晨迷迷糊糊寻读了几篇鲁迅的文章,感觉自己比鲁迅要直接一点,真诚一点。鲁迅还是有些世故。他的某些观点在嘴边呼之欲出,但绝不出。因为他知道,有些真话,在这个可怕的国家,愚昧的人群中,还是不能说的。
美的文学作品,艺术作品,和美的女人一样,最本质的特征是洁净。所以我不大爱看中国的农民小说,不洁净。鲁迅的文章最好,就好在洁净。好论文也洁净。一切的美都因为洁净。
现在仿佛又是鲁迅所处的民国时代,一些伪遗老遗少聚在一起,天天举着儒学传统文化的大旗吆喝,想占山为王。可笑的是,大部分估计连古书都没读过几本。我有几个一向尊敬佩服的学者,他们在古代经典方面功力精湛,但据我的亲身交往以及道听途说,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发这种神经病。想想鲁迅对《学衡》派诸君的挖苦,时光又在倒转,越是半桶水不到,越喜欢浑水摸鱼。
重读鲁迅的文章。我感觉,那些恨鲁迅的,看不到鲁迅的单纯,看到的只是他们不单纯的心中那个偏狭的自己。
李慈铭写《越缦堂笔记》,鲁迅说其多伪,下笔之初,已经决定出版的,读来很不舒服。而胡适却对之推崇备至,且效法之。从此事可见胡、鲁性情的不同,胡适多少追求点伪,这符合人情;鲁迅却极意求真,难怪让很多人不舒服。我个人虽然觉得胡适不错,但又极爱鲁迅,大概既讨厌虚伪,又对真诚的伪也能容忍。
鲁迅对文章的审美早已经被章太炎固定了,简约而诗意,还有内在的古朴,一辈子也没挣脱(当然也没必要挣脱)。他好可怜,虽然他对晚年章太炎只有暗笑。
鲁迅说:“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也是一种幸福。”说得多好啊,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讨厌鲁迅。
我认为的白话文最好的标准是:简约而又充满诗意。点检白话文兴起以来的作家,只有鲁迅达到了。其他人就算一流的,也比他差一大截。简约而充满诗意的作品才耐读。
1930年9月,胡适致信给一个叫夏蕴兰的人,说,你不愿学英语,但我劝你学,因为这是一条打开眼界以求知的生路。”故纸堆里翻筋斗,乃是死路,不是少年人应该走的“。这和鲁迅的劝青年不读或者少读中国书,何其相似乃尔。胡适和鲁迅,真是中国现代文化的双子星座。
《胡适年谱》一书,眉目清晰地勾勒了胡适一生的活动与思想。我愈发感觉胡适和鲁迅真是同道,他们都认为,中国真正的惟一的敌人,不是帝国主义,不是封建主义,不是军阀,而是愚昧。愚昧!
蒋廷黻曾见鲁迅和一群孩子玩一门青铜玩具炮,鲁迅说它可能是唐代设计的,但他买时价格很低,因为他不信那是古董。蒋问为何。鲁说:“如果我一定说是唐代的古物,别人就一定说他不是;如果我一开始说它可能不是,就不会引起争论了。”鲁似乎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谁知竟成了一个文学政治纷争中的重要人物。
重读鲁迅的《采薇》,倍觉悲凉,伯夷、叔齐两人并非被统治者杀死,而是被那些愚蠢残忍的普通民众杀死的。“不食周粟”有什么道理,可牲畜圈里的牲畜就认同这套逻辑,哪个夺了天下,一根草就都该归它。它的眼光本也照顾不到这么远,然而自有牲畜帮它监视。两千年来,牲畜们都自告奋勇戴上街道的红袖章。
刚读到鲁迅的文章:“我认识一个医生,忙的,但也常受病家的攻击,有一回,自解自叹道:要得称赞,最好是杀人,你把拿破仑和隋那(Edward Jenner,1749-1823)去比比看... ...”,写的也是中国人对杀人英雄的崇拜,这几句又极简约,文字摇曳生姿。
所以很多人说,看不起鲁迅,后期只会写杂文。如果把杂文写成时评,那鲁迅确实没什么了不起。但鲁迅的杂文却不仅是时评,他深挖时事的最深层根源,辅以最精湛的文笔,他的杂文因此不朽。
鲁迅的小说,最喜欢的是《孤独者》,可以看出中国人每一滴体液中深藏的卑俗和低贱,以及卑俗和低贱中愚蠢的得意。浸透着鲁迅的痛苦和绝望,令人窒息的深刻,无人能及。这是真正的思想者小说。单纯的描摹世像百态的小说,写得再生动,也无法与之比肩。
鲁迅扯着喉咙呐喊,唤醒了铁屋子里睡着的人。但结局恐怕只能令他大跌眼镜:一小部分人确实四处寻找工具,要砸碎铁屋,但很快被其他人按住捆了起来,当精神病处理;剩下更多的人忙碌着修补完铁屋子后,又骂骂咧咧地睡着了。领导环绕铁屋子转了一圈,拖着一小撮精神病,满意离开。
没有鲁迅那样深邃的思想,就无法理解鲁迅的痛苦;没有鲁迅那因深邃的思想带来的绝望,就无法理解鲁迅的睚眦必报和一个都不宽恕;谩骂鲁迅刻薄的人,是思想的可怜虫;开口闭口宽容的人,他和鲁迅有精神隔阂和性格隔阂。宽容很重要,但用在鲁迅的文章语境,是驴唇不对马嘴。
鲁迅是中国白话文学史上最最伟大的作家,他天才的语感,深邃的思想,敏锐的触觉,癫狂的神经质,让他成为中国白话文学史上的唯一。什么沈从文、张爱玲都只能瞠乎其后,
看胡适的言论,我总感觉他是一个欲言又止的周作人。特有周之心,无周之胆耳。
1930年七月,梁漱溟致信胡适,对胡适提出质问:“大家公认中国的第一大仇敌是国际资本帝国主义,其次是国内封建军阀。您却认为不是,而是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这有什么道理。”从此可知至少在1930年,梁漱溟是脑残。胡适回答说:“什么都归结于帝国主义,张献忠洪秀全又归咎于谁?鸦片固由外国引进,为何世界上长进民族不蒙其害?今日满天满地的罂粟,难道都是帝国主义强迫我们种的?帝国主义扣关门,为何日本藉此一跃而起恶,成为世界强国?”语气沉痛,可惜举国若聋。
胡适曾在日记中说:“张其昀和钱穆从未出过国门,冯友兰虽曾出国门,跟没出一样,实无所见。这些人的见解都很反动,拥护集权的态度也很明显。”其巨眼灼灼,冯友兰后来奴颜婢膝,钱穆腐朽憃愚,皆为其所中。(来源/新浪微博,文/@梁惠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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