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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香齋
四九年以後,姥姥帶着我媽跟四哥一家住在一起。四哥疼這個六妹,恨不能把她供起來。但是時間長了,四嫂就有點看不下“閒人” ,連老媽子都開始給姥姥眼色看。姥姥覺得就這麼住在一起也不是長久之計,決意再嫁,連四哥也勸不住。一次舞會上,姥姥認識了一個接到駐防命令,即將南下的海軍軍官,他要娶她,帶她走,但孩子不能帶。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四嫂對六妹說,你這一走,不知道何時再相見。孩子在我這裡照顧着沒有問題,不過將來有個病有個災的,不是我的責任。姥姥抱着我媽大哭了一場。第二天,姥姥沒走,留在了青島。
這個故事是三年前姥姥去世以後,媽媽在國際長途上給我講的,是給我留下的姥姥的雙城記中最新的篇什。小時候唱過“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我的童年裡沒有谷堆,媽媽也很少講過去的事情,直到它們被歲月封緘,永遠地成為了過去。
媽媽給我的印象,是在同齡人中沒吃過太多的苦。那時姥爺在工廠,姥姥在街道的刺繡組,雖說都是普通的工資,但家裡只有我媽一個孩子,比起其他人家動輒五六七八個要吃喝拉撒的小鬼來說,自然是寬裕了許多。即使到我這一代,記得小學的班上還有一個同學,兄弟姊妹八個,是重點幫困的對象。即使是那三年大饑荒,老媽說她也沒象其他同學那樣領着弟弟妹妹去市郊挖野菜、撿煤渣。不過也因為是獨生,老媽被姥姥緊緊拴在了青島,這是有她四哥的前車之鑑的。四哥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和大女兒先後考進北醫,畢業後都被發配到四川,從此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四哥去世時他們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面。幸虧老兩口老來得女(我叫她萱姨),和女婿一起侍奉左右,才得養老送終。有鑑於此,姥姥打死也不讓老媽上高中考大學,老媽自己也坦白說怕上學吃苦,樂得讀個中專技校再就業。後來老人家大手一揮,把紅小鬼們騸進了田間地頭,老媽因為是孤獨一枝,根據政策免於去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也是她日後常提起的話題。
這個精兵簡政的原則後來也被姥姥姥爺當作擇婿的硬道理。老爸當年能從眾多提親的人中脫穎而出,除了因為姥爺和爺爺是同鄉,相互知根知底,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兩家在家庭和經濟結構上克隆般的一致:爺爺和奶奶都是工人,老爸也是獨生,用我姥爺的標準表述是“三口家,三個勞動力”,女兒嫁過去肯定沒問題。這樣一個門當戶對的“獨生配”,在當時那個年代看來絕對是小概率事件,卻造成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 ,比如對我來說,在青島只有萱姨這一家親戚,雖然少了許多親戚間迎來送往的應酬,卻在如何區別“叔伯姑姨” 上大費周章,多數時間是別人先定性,然後我才敢開口叫,否則會鬧出長幼倫常的大問題。
老媽所願意給我講述的青春記憶里,總是充滿了亮色,比如幾個好朋友湊到一起,打開收音機後總要比賽看誰先聽出正在放的樣板戲的名稱;她也曾立志要萬水千山走遍,跟同學一起坐着免費的火車北上南下去串聯。我問她你見過毛主席嗎,她說見過,但她記不清是他第三次還是第四次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的時候了。我問她毛主席長什麼樣,她說她當時站在歷史博物館的台階上,離得老遠。她說城樓上的一排小點,中間那個肯定是毛主席。我問她串聯的時候都幹什麼,她說就是去抄大字報,回來後相互交流在各地的革命心得。現如今的有志青年們都是在網上對着看得懂和看不懂的小字報揮舞着剪刀漿糊,在論壇和聊天室里口誅筆伐,文攻武衛,果然是時代不同了。
老媽日後憶苦思甜的主要內容,不是串聯時的長途跋涉,而是有了我以後在路上的奔波。上幼兒園以前,老媽一大早抱着我坐2路電車,從東鎮坐到熱河路下車,把我送到姥姥家後,再坐車去火車站天橋附近她的單位。晚上再按同樣的路線返回。老媽說最難受的是下雪的冬天,公車少,晚上回東鎮的時候,熱河路車站上烏壓壓全是等車的人,好不容易來輛車,她抱着我根本擠不上去。多數時間要踩着積雪和薄冰轉那個長長的“菠蘿柚子” ,到黨校門口坐1路車回家,再冷的天,到家時也是一身汗。
我和老媽的記憶最初匯聚的一點,是她午飯後拍着我睡覺。想來那時候應該還很小,但據說我還算乖,吃過午飯後,媽媽就把我抱到大院外邊的台階上,一邊哼着兒歌,一邊縷着我的腦袋,不一會兒我就會睡着。媽媽哼的兒歌,姥姥說也是她當年哼給老媽的,我能記得的有“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後出頭——嘞;你爹,你媽,給你買的燒羊骨頭燒羊肉——嘞。” 還有這句“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着喊着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嘛呀?點燈說——話兒,吹燈作——伴兒” 。甚至*後這半瓶子洋涇浜英語都可上溯到姥姥和老媽哼的這個段子,講一個小留學生給父母大人寫信,現在我能記得的幾句是:“Father、Mother敬啟者,兒在外邊讀 Book。門門功課都不錯,唯有English不及格……火輪船,Steamer,一塊洋錢One Dollar,外國先生Mister……”。
從小到大,有兩種味道我至今難忘。一個是老媽的煮蘋果。上幼兒園以前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住在二十九中的隔壁,中山公園的後邊。星期天吃過中飯,老爸就把我扛在脖子上,拿一根長長的竹竿到附近的山上去打白果,回來後把打來的小白果子埋在地下,過一段時間後再拿出來吃。每次凱旋而歸,還沒走進院子的時候,總能聞到一陣陣清香,是媽媽又在煮蘋果了。可能凡事都有一個平衡,這香味之香,是濃而不膩,小鍋里的蘋果吃起來反而淡而無味,所以我是寧願聞這香氣的。很多年後被老婆強制性地拉進一家香水店,無意中發現CD的Poison系列的餘味竟然與當年的煮蘋果異曲同工,只是這名字讓人望而卻步。若論吃蘋果,要算是萬阿姨削的蘋果最香。她是老媽的同事,印象最深的她那雙大大的眼睛,單位里人送外號“萬美人” 。後來《女奴》熱播,同志們從“桑德拉” 處獲得靈感,轉叫她“萬德拉” 。她有一個絕活,就是削蘋果,不僅削得薄且完整,而且還能將蘋果切成不同的花樣,當年那個貪吃的我葬送了她不少傑作,換成現在是絕不忍下口的。星期六下午有時候老媽帶我去她單位,萬阿姨看到頭兒不在,就領着我到頂樓的倉庫,從那裡的窗戶可以看到一列列火車拉着汽笛吐着白煙,從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來,又向我不知道的地方而去。我那時的一個夢想,只是能從近處看看甚至摸摸那些神氣的火車輪子,至於能坐上它到外面的世界走一遭,那是一個奢想。
另一種令我難忘的味道,在那時的“萬香齋” 里瀰漫着。萬香齋是家賣熟肉製品的老字號,我知道的店面,一家在中山路上,“盛錫福”的斜對面;一家在四方路上,門口經常被市場上的小攤小販堵個嚴實,不是老主顧的話很容易N過店門而不入。我們還是習慣去中山路那一家,好象因為覺得那裡是總店,買個踏實。我是家裡出名的食肉動物,但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萬香齋自然就是令我神往的所在。記得當初的店面並不大,一進門就能看到三面環繞的櫃檯,櫃檯上又是玻璃窗,讓那後邊掛着的美味與你若即若離,把你的口水和滷肉的湯汁所可能產生的混合作了技術性的保護。
除了偶而帶飯外,老媽一般是中午回姥姥家吃午飯。如果她是走天津路回家而不是坐車,一般會到萬香齋買點熟食帶回來。所以那時我總是盼着老媽午飯遲到,因為這多半意味着她是步行,又多半意味着她會去萬香齋。有幾樣東西是老媽去那裡時常買的。一個是老紅腸。很久以後青島人認的是“肉聯廠” 的紅腸,我於是懷疑這肉聯廠和萬香齋是二而為一,前店後廠的,只是無法確認了。走過的地方掐指算來也不少了,不是自吹,青島的紅腸絕對是色正味香,出類拔萃的,每次假期結束返校時的例行物品總少不了幾大袋紅腸和一箱易拉罐青島啤酒,照例是沒進宿舍就被臨近的部落搶光。出國以後發現原來青島的火腿腸也頗得西方的正宗真傳,跟這邊賣的Virginia Ham和Dutch Ham在味道、顏色和口感方面幾無二致。另一個常買的是萬香齋特有的“砂仁寶肚” ,特就特在它加的砂仁,是肉眼能看到的黑色的小顆粒,據說是一味中藥,具有某某某某的作用,只是我對它所添加的那種神奇的味道更感興趣。不過我也為此遭了一回罪,那是初中一次在一體開運動會,老媽照例給我買的砂仁寶肚,但因為天熱,等到中午吃的時候已經有點變質,結果是草草收兵,捂着肚子進了醫院,大夫連聽診器都沒用就下了判決:腸痙攣。
多年以後,我憑着“聞着味也能摸過去”的自信,從環球一直摸到中山路派出所,卻再也聞不到當年的味道,找不到那令人垂涎的玻璃窗了。正是:昔人已攜萬香去,此地更無萬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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