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天真照相館
朱學勤先生曾經提到作為革命史通例的“熱月現象” ,說的是在經歷反覆拉鋸,革命本身也精疲力盡之後,人們才稍稍有機會喘一口長氣。比如法國大革命,“群眾終於厭棄廣場生涯,重新回到廚房去精心雕琢氣鍋里的火雞” ;在七十年代初“繼續革命”的城市中國,“男人在秘密討論半導體收音機的電路,交頭接耳;女人在悄悄編織毛衣的線路,樂不可支;你死我活的‘路線’ 鬥爭居然被置換為另一種‘線路’ 分歧” 。我,就出生在這個中國革命的不太燙手的熱月。
老爸當時在一個無線電廠,但是他參與討論的卻不是電路,而是機器的油路。他出生在一個在青島來說還算普通的工人之家。奶奶是漁民的女兒,老家在石老人附近的沙子口,我記事的時候起她就在台東的一家銅鋁廠工作,每天在軋好的鐵飯盒上蓋上工廠的商標;爺爺的老家在膠南,是建築公司的老職工,退休後居然拿了一個“退休老幹部”的身份,原因好象是解放前一不小心為我黨作了點聯絡工作。每年春節前爺爺都要我陪着去一個退下來的公安局老局長家裡坐坐,據說就是因為他給作的證。爺爺去世後,就成了我跟那個老人的單線聯繫,直到三年後他也去世。
老爸有幾樣東西我很羨慕。一個是他的名字,據說是爺爺當年給起的,我的理解是“待友如君” 或“友吾友以及人之友” 的意思,音意皆佳。他最喜歡的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似也切乎他的名字。老爸也確有一大堆朋友,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我走到哪裡,一般都會有當地的叔叔阿姨的關照,我想這是因為老爸當年在全國各地跑供銷,時間一長,業務關係就成了朋友交情。由他的名字聯想到他事業成敗里總也繞不開的這個朋友圈子,就象是《紅樓夢》裡賈雨村那句“釵於奩內待時飛” 和日後薛寶釵的命運,莫非又是造化的前定?到我和妹妹這裡卻沒了這個意境,但據說也是爺爺給起的,我卻很懷疑,這麼一個孤零零、又很大眾化的單字,全沒了當年老爸享受的創意。
老爸的生日也是我所羨慕的,因為那一天是農曆的二月初二,民間俗稱“龍抬頭” ,龍不抬頭天不雨,龍王爺抬頭則是大倉滿,小倉流,所以這一天是帶來希望、成就希望的一天。說起我的生日就很有些氣短。老媽在人民醫院生下我的那一天,是陰曆六月十四,陽曆七月二十四,老婆對此的解讀很不樂觀,說我的生日是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是半夜的老鼠,“忙” 的命,為此她還特意去找四方路上那個算命的老瞎子,求來的建議是改在二十二號那天過。這個動議得到家裡參眾兩院的一致通過,並且立即執行。不想還真管用,這幾年果然沒有忙起來,反倒是越過越懶,連晚飯後的洗碗都要老婆催幾遍。
老爸的心靈手巧也是我所遠不及的。一台印刷機,成百上千個零件,他張口就能說出任意一個零件的六位數編號。他跟我媽一樣,也是技校畢業,但他是學機械的,據他說是國內頭一批學印刷機械的,當時他們跟老師一起按照德國海德堡四十年代的型號仿造的凹印機,九十年代初仍然活躍在國內中小型印刷廠里。他說做了這麼多年還叫不出零件的編號,實在對不起他師傅。不過按照這個標準,他的徒弟和徒弟的徒弟,都對不起他。據說老爸原來很顧家,當年在廠里用下角料做了兩個大烤箱,奶奶和姥姥家各一個,居然用了十幾年;以後改做沙發,也是兩家各一對。我記事以後他還曾經做過一個客廳的吊燈,燈管是他在廠里自己焊的,七八個小燈罩,是他從上海買來的雪花膏的瓶子,外形是一串串綠色的葡萄。客人到訪,這個ceiling feature就是我們家一個保留的show。老爸也炒得一手好菜,跑到哪裡學到哪裡,儘管有點偏南方的口味。同樣的菜到了他的手裡,出來的總是與眾不同的鮮嫩。不過自從他開始忙以後,每年只能在大年三十領略到他的手藝。
老爸所在的廠子說起來也蠻有意思,說是無線電廠,主項卻一直是印刷機,但是歸儀表局管。後來他們先後做過收音機,組裝過電唱機、錄音機,最後不知動了哪跟筋,竟然做起了軍用雷達,終於為廠里各項的跑冒滴漏找到了買單的冤大頭。大約是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老爸受命把廠里的閒散人員組織成一個“勞動服務公司” ,性質是承包,修理印刷機和經營配件。一年下來營業額和利潤都翻了番,廠里卻拒絕兌現工人的獎金。老爸一氣之下辭了職,領着幾個舊部下海落草。等到廠里醒悟到放走了人才,力邀他回去“共商大計”,老爸這時已是肉包子打狗,兼且樂不思蜀了。
老媽曾經深刻總結過當年為什麼會嫁給我爸,大致說來有這麼幾條。除了前文提到的同鄉因素和經濟因素外,老爸還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包括那次北京之行。姥姥與她的四哥和八妹在亂世中有過一個約定,就是將來去世之後,無論如何要葬回北平;即使生前分開,死後也要葬在一處。我的舅姥爺在文化革命的高潮中撒手西去,此時已是火葬,姥姥要為這個骨灰盒找一個歸宿。北京的老宅子和老祖的墳聽說早就被毀了,姥姥決定把四哥的骨灰沉在頤和園的昆明湖裡。那是他們當年最喜歡去遠足的地方。在那裡,四哥甚至還救過她一命,當時他們在昆明湖上坐着小船要上大船,姥姥一腳踩空掉進水裡,是四哥把她救起來。這個暗沉骨灰盒的任務,就是由老爸勝利完成的。我後來一直沒有跟他尋問這次行動的細節,不過這期間的驚心動魄可想而知。後來,八妹和姥姥的骨灰,也是由爸爸先後送到四哥的身邊。具體的地點,只有他和我媽知道。去年我回北京,按照他說的地點,我往湖水裡倒了兩瓶二鍋頭,放了四塊薩其瑪,算是對三位老人家的祭奠。
老爸打動老媽的一個法寶,就是他那台海鷗120。老爸那時是個攝影迷,在技校的時候中午就經常拉着老媽去第二海水浴場附近照相。那個海水浴場後來有不少說法,有的說是為西哈努克修的,有的說是為中央領導療養建的,總之一般人進不去。老爸當時有個朋友在裡邊做事,有時就偷偷把他們兩個放進去,但不能下去游泳。想來彼時還沒有三腳架,所以絕大部分照片是老媽的單人照。當時她留的長髮,有時編成兩個俏皮的辮子,有時很自然地垂下去。如果按照老爸的後續作品追溯,一直到我四五歲的時候她才改成短髮,並且一直保持到現在。老爸不知在哪裡還有一個暗房用於沖洗底片。後來他交代是廠里的一個工作室,但除了放大機以外的東西都是他從家裡拿的,比如那個顯影的盆是洗臉盆,定影的盆是奶奶的洗衣盆。家裡的那床薄毛巾被他拿去蓋燈泡當作安全燈,結果被燒出幾個大窟窿,所幸沒引起火災。因為是自己沖洗,一切都是隨意的,所以經常能發現同一張照片,但有大有小,有四方形有三角形,有半身有全身,好不熱鬧。我出生後頭幾年老爸也不忙,所以我那時的照片也最多,裝相紙的長方盒子加起來足足有幾大盒。但有於形狀不規則,卻為日後如何整理到整齊劃一的影集裡帶來不少麻煩。有幾張照片被家裡人公認為經典,其中有一張我的三歲照,一個小胖孩坐在中山公園一進門的噴泉邊上,穿着姥姥給改的小外套,圍着小圍脖,手裡拿着姥爺的大煙袋鍋兒,居然還放在嘴邊。可愛有餘,只是在大眾禁煙運動風起雲湧之際,這個道具和動作顯得有點politically incorrect。
妹妹出生後不久爸爸廠里的工作開始逐漸恢復,所以她的照片比我要少得多。不過家裡照片最少的並不是她,而是爸爸。有一張他的照片我還差點兒錯過,它一直被壓在寫字檯的玻璃板下邊,好多年裡我竟熟視無睹。直到有一天心血來潮問老媽這張穿着新疆服裝的集體照是誰的,她說你看看最後一排,從右向左數第二個就是你爸。我還納悶,沒聽說過老爸還去新疆插過隊。老媽說那是當年你爸參加廠里的文藝宣傳隊,排演的一個新疆舞。老爸回憶說他們最初是模仿《東方紅》,他演過“碼頭”一場裡邊一個苦大仇深的碼頭工人。後來粉碎四人幫,市里組織文藝調演,他們就排了這個新疆舞,但在最後的選拔中輸給了四方機廠的一個遠為強大的陣容,無緣省里的調演,從此就收隊了。不過散夥前,大家還是穿着戲裝,去“天真” 拍下了這張照片。
爸爸的那台老爺120我依稀有些印象,但從我懂事起就再沒見過,只是從照片上小時候的我背過它外邊的套子。大約是我上初一的時候,老爸為了與時俱進,決定鳥槍換炮,從120雙反跑步進入135單反,但市場調查的任務卻交給了我。當時中山路上賣攝影器材的並不多,“一百” 和“國貨公司” 的頂樓都有櫃檯,但都是些老掉牙的“海鷗” 、“鳳凰” 以及“珠江” 的鏡頭。靠近棧橋的地方有過一家叫“海鷗” 的店,有進口貨在賣,但規模太小。相對全一些的,只剩下“天真” 了。
“天真” 在中山路和天津路的夾角上,亨得利的對面,位置相當顯眼。這個店名很有意思,既沒有“祥”字號的厚重,也沒有“齋” 字輩的古樸。從這個店名不難判斷它絕不是“始於光緒” ,而是Since 1949,不過對我這一輩,甚至對老爸這一輩來說,都算是一家老字號了。然而這個響噹噹的招牌也有與時俱進的隱憂,比如很難想象一家叫“天真” 的婚紗影樓會有多少生意。
那時的“天真” 有好幾層。一樓的一半是攝影器材,另一半是為樓上照相開票的。一個四層的大玻璃櫥窗里展示着各種牌號和型號的相機,櫃檯里的一個個鏡頭象一隻隻眼睛,你端詳着它,它也盯着你。有一段時間,每個周末我都要去“天真” 踩點,看看有沒有新來的機器,再更細地比較一下現有各款的性能,運氣好的話還能旁聽到當時的發燒友們和店員之間的技術性交流,一來二去,居然也成了半瓶子行家。後來向老爸作了口頭匯報,他去上海的時候順便買回那部我推薦的理光KR10。不過這時他已經是忙得四腳朝天,這部機器被我理所當然地據為己有。第二年,我又去“天真” 買回那隻令我心儀已久的28-100的變焦鏡頭。這個金玉組合一直跟了我十多年。老爸以後也曾買過一部佳能的EOS630,可我每次看見它都放在AE和AF上,成了一部笨重的高級傻瓜。去年回國時我問他準備什麼時候退休,他說等我有心情玩萊卡M6的時候吧。想想當年那個舉着120,心裡算着快門速度和曝光量的青年,如今已成了兩鬢有些斑白的老爸,不得不慨嘆彩雲易逝,霽月難逢,青絲蔓繞畫梁中。
翻看小學初中和高中的畢業照,發現竟然也都是“天真” 師傅們的作品,因為在照片的右下角,你總能發現那個小鹿的標誌和“天真” 的字樣。然而,對於一個紅旗下的蛋,漢語裡的“天真” 就未免有些籠統,“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了那支寶劍”,這是naive的天真;“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這是innocent的天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太陽總下到山的那一邊;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山裡面有沒有住着神仙” ,這是ignorant的天真。但是有一個人卻告訴我,脖子上繫着的那塊紅布,其實一直是蒙在眼上的。
你問我看到了什麼,我說看到了幸福。
|
|
|
|
|
|
|
|
 |
文章評論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