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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 之 岛城老字号(五) 2007-08-13 22:19:37
天真照相馆

    朱学勤先生曾经提到作为革命史通例的“热月现象” ,说的是在经历反复拉锯,革命本身也精疲力尽之后,人们才稍稍有机会喘一口长气。比如法国大革命,“群众终于厌弃广场生涯,重新回到厨房去精心雕琢气锅里的火鸡” ;在七十年代初“继续革命”的城市中国,“男人在秘密讨论半导体收音机的电路,交头接耳;女人在悄悄编织毛衣的线路,乐不可支;你死我活的‘路线’ 斗争居然被置换为另一种‘线路’ 分歧” 。我,就出生在这个中国革命的不太烫手的热月。

    老爸当时在一个无线电厂,但是他参与讨论的却不是电路,而是机器的油路。他出生在一个在青岛来说还算普通的工人之家。奶奶是渔民的女儿,老家在石老人附近的沙子口,我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在台东的一家铜铝厂工作,每天在轧好的铁饭盒上盖上工厂的商标;爷爷的老家在胶南,是建筑公司的老职工,退休后居然拿了一个“退休老干部”的身份,原因好象是解放前一不小心为我党作了点联络工作。每年春节前爷爷都要我陪着去一个退下来的公安局老局长家里坐坐,据说就是因为他给作的证。爷爷去世后,就成了我跟那个老人的单线联系,直到三年后他也去世。

    老爸有几样东西我很羡慕。一个是他的名字,据说是爷爷当年给起的,我的理解是“待友如君” 或“友吾友以及人之友” 的意思,音意皆佳。他最喜欢的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似也切乎他的名字。老爸也确有一大堆朋友,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我走到哪里,一般都会有当地的叔叔阿姨的关照,我想这是因为老爸当年在全国各地跑供销,时间一长,业务关系就成了朋友交情。由他的名字联想到他事业成败里总也绕不开的这个朋友圈子,就象是《红楼梦》里贾雨村那句“钗于奁内待时飞” 和日后薛宝钗的命运,莫非又是造化的前定?到我和妹妹这里却没了这个意境,但据说也是爷爷给起的,我却很怀疑,这么一个孤零零、又很大众化的单字,全没了当年老爸享受的创意。

    老爸的生日也是我所羡慕的,因为那一天是农历的二月初二,民间俗称“龙抬头” ,龙不抬头天不雨,龙王爷抬头则是大仓满,小仓流,所以这一天是带来希望、成就希望的一天。说起我的生日就很有些气短。老妈在人民医院生下我的那一天,是阴历六月十四,阳历七月二十四,老婆对此的解读很不乐观,说我的生日是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半夜的老鼠,“忙” 的命,为此她还特意去找四方路上那个算命的老瞎子,求来的建议是改在二十二号那天过。这个动议得到家里参众两院的一致通过,并且立即执行。不想还真管用,这几年果然没有忙起来,反倒是越过越懒,连晚饭后的洗碗都要老婆催几遍。

    老爸的心灵手巧也是我所远不及的。一台印刷机,成百上千个零件,他张口就能说出任意一个零件的六位数编号。他跟我妈一样,也是技校毕业,但他是学机械的,据他说是国内头一批学印刷机械的,当时他们跟老师一起按照德国海德堡四十年代的型号仿造的凹印机,九十年代初仍然活跃在国内中小型印刷厂里。他说做了这么多年还叫不出零件的编号,实在对不起他师傅。不过按照这个标准,他的徒弟和徒弟的徒弟,都对不起他。据说老爸原来很顾家,当年在厂里用下角料做了两个大烤箱,奶奶和姥姥家各一个,居然用了十几年;以后改做沙发,也是两家各一对。我记事以后他还曾经做过一个客厅的吊灯,灯管是他在厂里自己焊的,七八个小灯罩,是他从上海买来的雪花膏的瓶子,外形是一串串绿色的葡萄。客人到访,这个ceiling feature就是我们家一个保留的show。老爸也炒得一手好菜,跑到哪里学到哪里,尽管有点偏南方的口味。同样的菜到了他的手里,出来的总是与众不同的鲜嫩。不过自从他开始忙以后,每年只能在大年三十领略到他的手艺。

    老爸所在的厂子说起来也蛮有意思,说是无线电厂,主项却一直是印刷机,但是归仪表局管。后来他们先后做过收音机,组装过电唱机、录音机,最后不知动了哪跟筋,竟然做起了军用雷达,终于为厂里各项的跑冒滴漏找到了买单的冤大头。大约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爸受命把厂里的闲散人员组织成一个“劳动服务公司” ,性质是承包,修理印刷机和经营配件。一年下来营业额和利润都翻了番,厂里却拒绝兑现工人的奖金。老爸一气之下辞了职,领着几个旧部下海落草。等到厂里醒悟到放走了人才,力邀他回去“共商大计”,老爸这时已是肉包子打狗,兼且乐不思蜀了。

   老妈曾经深刻总结过当年为什么会嫁给我爸,大致说来有这么几条。除了前文提到的同乡因素和经济因素外,老爸还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包括那次北京之行。姥姥与她的四哥和八妹在乱世中有过一个约定,就是将来去世之后,无论如何要葬回北平;即使生前分开,死后也要葬在一处。我的舅姥爷在文化革命的高潮中撒手西去,此时已是火葬,姥姥要为这个骨灰盒找一个归宿。北京的老宅子和老祖的坟听说早就被毁了,姥姥决定把四哥的骨灰沉在颐和园的昆明湖里。那是他们当年最喜欢去远足的地方。在那里,四哥甚至还救过她一命,当时他们在昆明湖上坐着小船要上大船,姥姥一脚踩空掉进水里,是四哥把她救起来。这个暗沉骨灰盒的任务,就是由老爸胜利完成的。我后来一直没有跟他寻问这次行动的细节,不过这期间的惊心动魄可想而知。后来,八妹和姥姥的骨灰,也是由爸爸先后送到四哥的身边。具体的地点,只有他和我妈知道。去年我回北京,按照他说的地点,我往湖水里倒了两瓶二锅头,放了四块萨其玛,算是对三位老人家的祭奠。

    老爸打动老妈的一个法宝,就是他那台海鸥120。老爸那时是个摄影迷,在技校的时候中午就经常拉着老妈去第二海水浴场附近照相。那个海水浴场后来有不少说法,有的说是为西哈努克修的,有的说是为中央领导疗养建的,总之一般人进不去。老爸当时有个朋友在里边做事,有时就偷偷把他们两个放进去,但不能下去游泳。想来彼时还没有三脚架,所以绝大部分照片是老妈的单人照。当时她留的长发,有时编成两个俏皮的辫子,有时很自然地垂下去。如果按照老爸的后续作品追溯,一直到我四五岁的时候她才改成短发,并且一直保持到现在。老爸不知在哪里还有一个暗房用于冲洗底片。后来他交代是厂里的一个工作室,但除了放大机以外的东西都是他从家里拿的,比如那个显影的盆是洗脸盆,定影的盆是奶奶的洗衣盆。家里的那床薄毛巾被他拿去盖灯泡当作安全灯,结果被烧出几个大窟窿,所幸没引起火灾。因为是自己冲洗,一切都是随意的,所以经常能发现同一张照片,但有大有小,有四方形有三角形,有半身有全身,好不热闹。我出生后头几年老爸也不忙,所以我那时的照片也最多,装相纸的长方盒子加起来足足有几大盒。但有于形状不规则,却为日后如何整理到整齐划一的影集里带来不少麻烦。有几张照片被家里人公认为经典,其中有一张我的三岁照,一个小胖孩坐在中山公园一进门的喷泉边上,穿着姥姥给改的小外套,围着小围脖,手里拿着姥爷的大烟袋锅儿,居然还放在嘴边。可爱有余,只是在大众禁烟运动风起云涌之际,这个道具和动作显得有点politically incorrect。

    妹妹出生后不久爸爸厂里的工作开始逐渐恢复,所以她的照片比我要少得多。不过家里照片最少的并不是她,而是爸爸。有一张他的照片我还差点儿错过,它一直被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边,好多年里我竟熟视无睹。直到有一天心血来潮问老妈这张穿着新疆服装的集体照是谁的,她说你看看最后一排,从右向左数第二个就是你爸。我还纳闷,没听说过老爸还去新疆插过队。老妈说那是当年你爸参加厂里的文艺宣传队,排演的一个新疆舞。老爸回忆说他们最初是模仿《东方红》,他演过“码头”一场里边一个苦大仇深的码头工人。后来粉碎四人帮,市里组织文艺调演,他们就排了这个新疆舞,但在最后的选拔中输给了四方机厂的一个远为强大的阵容,无缘省里的调演,从此就收队了。不过散伙前,大家还是穿着戏装,去“天真” 拍下了这张照片。

    爸爸的那台老爷120我依稀有些印象,但从我懂事起就再没见过,只是从照片上小时候的我背过它外边的套子。大约是我上初一的时候,老爸为了与时俱进,决定鸟枪换炮,从120双反跑步进入135单反,但市场调查的任务却交给了我。当时中山路上卖摄影器材的并不多,“一百” 和“国货公司” 的顶楼都有柜台,但都是些老掉牙的“海鸥” 、“凤凰” 以及“珠江” 的镜头。靠近栈桥的地方有过一家叫“海鸥” 的店,有进口货在卖,但规模太小。相对全一些的,只剩下“天真” 了。

    “天真” 在中山路和天津路的夹角上,亨得利的对面,位置相当显眼。这个店名很有意思,既没有“祥”字号的厚重,也没有“斋” 字辈的古朴。从这个店名不难判断它绝不是“始于光绪” ,而是Since 1949,不过对我这一辈,甚至对老爸这一辈来说,都算是一家老字号了。然而这个响当当的招牌也有与时俱进的隐忧,比如很难想象一家叫“天真” 的婚纱影楼会有多少生意。

    那时的“天真” 有好几层。一楼的一半是摄影器材,另一半是为楼上照相开票的。一个四层的大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牌号和型号的相机,柜台里的一个个镜头象一只只眼睛,你端详着它,它也盯着你。有一段时间,每个周末我都要去“天真” 踩点,看看有没有新来的机器,再更细地比较一下现有各款的性能,运气好的话还能旁听到当时的发烧友们和店员之间的技术性交流,一来二去,居然也成了半瓶子行家。后来向老爸作了口头汇报,他去上海的时候顺便买回那部我推荐的理光KR10。不过这时他已经是忙得四脚朝天,这部机器被我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第二年,我又去“天真” 买回那只令我心仪已久的28-100的变焦镜头。这个金玉组合一直跟了我十多年。老爸以后也曾买过一部佳能的EOS630,可我每次看见它都放在AE和AF上,成了一部笨重的高级傻瓜。去年回国时我问他准备什么时候退休,他说等我有心情玩莱卡M6的时候吧。想想当年那个举着120,心里算着快门速度和曝光量的青年,如今已成了两鬓有些斑白的老爸,不得不慨叹彩云易逝,霁月难逢,青丝蔓绕画梁中。

    翻看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发现竟然也都是“天真” 师傅们的作品,因为在照片的右下角,你总能发现那个小鹿的标志和“天真” 的字样。然而,对于一个红旗下的蛋,汉语里的“天真” 就未免有些笼统,“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了那支宝剑”,这是naive的天真;“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这是innocent的天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这是ignorant的天真。但是有一个人却告诉我,脖子上系着的那块红布,其实一直是蒙在眼上的。

    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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