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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嗎?誰在那兒?” 低平的曲折,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是我,Jane。” 一個短促的停頓,語調微微提升。 “真的是你。” 恍如隔世的平淡與克制,等待的是最後的爆發。
時間停止了。這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里迴蕩着的金石之音,在一個高度壓縮的空間裡引領我進入永恆。製造這個太虛幻境的不是George Scott 和 Susannah York,而是邱岳峰和李梓。
迄今為止我最喜歡的一部動畫片是美國的《The Simpsons》,前不久澳洲剛剛播完第三百集。在報紙上的一篇紀念文章里,我偶然發現,原來片子裡三四十個常出現的人物,竟是由區區七個人配的音,着實令人嘆為觀止。不過在西洋的影視市場上,除了這種不得不配音的動畫片外,舶來的電影裡都是原聲照傳,下加字幕的。這對學外語的人絕對是福音,對別人卻是折磨,因為你總是不自覺地要去看下邊的字幕,錯過不少上邊男女的眉目傳情。至可憐的是那種慷慨激昂的大段對話,你更是上不得,下不去,陪了夫人又折兵。在這個意義上,我還是喜歡咱們的配音,儘管製作周期長一些,畢竟能讓人少做一些眼部的運動,推遲第一條皺紋的報告日期。而且好的配音就是一次再創作,不是傳聲筒,而是文化差異的減震器。
小時候,每個星期天中午的十二點半,總是一個讓我盼望的時刻,那是收音機里青島台播放電影錄音剪輯的固定時間。中午的陽光散漫地穿透停滯的空氣,院子裡見不到人的蹤影,但每家每戶開着的窗戶里,總能傳出那同一個聲音,匯合成有趣的共鳴。邱岳峰配的堂塔如此循循善誘:“杜秋,你看多麼藍的天。一直向前走,不要往兩邊看。走過去,你就會融化在那藍天裡。” 老媽總是在這那個“啦呀啦” 的低沉的神秘主義歌聲響起前就準備好洗衣盆和搓板,在真由美把杜秋拉上馬逃之夭夭的時候把洗好的衣服晾上架。我知道,她和我都在經歷同一個冒險。
中土電影配音的名人堂里可謂星光熠熠,如果找一部能一網打盡的片子,我看非《尼羅河上的慘案》莫屬。畢克的偵探波洛,邱岳峰的上校,喬榛的賽蒙,李梓的林內特,劉廣寧的傑基,丁建華的女僕,還有童自榮,趙慎之,蘇秀……這個陣容絕對趕得上今日之皇馬,哪一個名字提出來都是擲地有聲的。然而,我最喜歡的一個人物,卻不是出自這些配音的專業人士,而是被臨時“拉郎配” ,不想卻成就了傳世的經典。他,就是指揮哈姆雷特的嘴巴的孫道臨。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王子復仇記》了,應該是一個半大的小P孩,當時覺得這個丹麥王子特做作,特驕情,拿腔拿調的,說的東西也是高深莫測,沒有唐國強演的大理王子說話那麼家常。後來我才知道有個專門的詞,叫“文藝腔” ,說的就是那個時代電影的後邊拖着的那個六根不淨的話劇尾巴。這能怪誰呢,連六十年代的好萊塢都沒能斬斷它。另一個原因我想是由於它的台詞完全來自莎士比亞的話劇劇本,這下就更沒說的了。真正讓我有眼識得金鑲玉的,是中學裡的那個高老頭。
老頭姓高,姓如其人,我當時的目測在一米九左右,膀闊腰圓,氣宇軒昂,戴一副深度眼鏡,走起路來象一堵移動的牆,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會是上海人。他給我們帶課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直到初三的時候,一個粗粗的肉彈懷裡抱着後來我知道是人體口腔的模型,急步地衝進教室。當時我懷疑這廝是不是要去茶爐打水卻走錯了地方。後來從小道消息得知,他解放前在上海海關,當年朝鮮戰爭結束後去板門店當過英語翻譯。但這樣一個厲害的人物,如何流落到青島的一間中學當起了教師,於我輩始終是一個謎。當年我所在中學的前身是一所德國人辦的教會中學,對英語教學一直比較重視,所以我們初三的時候就有了語音課。那不是聽力課,與口語課也劃清了界限,是專門講英語的發音規律的,所以才有那個口腔模型。但是出乎意料,第一堂課上他不知從身上的哪個部位又掏出一個青島話叫“半頭磚” 的錄音機,二話沒說就放開了《王子復仇記》 里哈姆雷特的這段獨白:
“活着,還是不活?就這問題了!到底哪樣算高貴?忍在心中,承受這欺人命運的劍傷槍挑,還是拔起刀,向那無邊大海般的磨難搏鬥去……這樣,深思竟把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果斷力的本然靈光,蒙上了一層黯淡迷霧。聲勢浩大的事業,就因為這躊躇一顧,背離了原有的航道,喪失了行動的光輝!”
他重重地按下停止鍵,對我們說,“同學們,剛才聽到的這段聲音,我認為是目前為止漢語語音界的最高成就。我們的課雖然是英語的語音課,但這兩種語言在發音上是相通的。所以我把它作為我們學習的範本。” 就這樣,在那一學年的半年中,我們跟着他逐音逐字逐句地把孫道臨的哈姆雷特掃了一遍。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秋夜,在學校剛剛落成的試驗樓里,高老頭給我複製了一盤《王子復仇記》的錄像帶,在相伴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跟我說,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人,這都會讓你終身受用。這句話我記住了,而且後來也不斷地向別人複製。
說到這裡,不提一下那個張主任也實在可惜。六年中學,他一直是學校的教務主任。一米六出頭的個子,頭上一圈中心廣場,最經常的一個動作就是用手把被微風吹起的幾絲寶貴頭髮復歸原位。據說他以前是教音樂的,我看他卻象是情報專業出身,機警果斷,明察秋毫。他每天一早總是站在學校門口的傳達室旁邊,注意着進校的同學襯衫上的第二個紐扣是否已經系好;他總是知道誰在晚自習後偷偷跑到試驗樓里打夠級,知道高二二班的那個刺兒頭跟附近十一中的小哥又幹了一架,知道體育室的實心球要換新的,但告訴體育老師為保證員工福利暫時要將就一下。而且張主任理論修養不低,嘴皮子也利索,讓他抓到你,往往是上引憲法教育法,下掛學規校規,把你整得真是乾瞪眼,沒輒。這種情報和理論之間的高度不對稱在同學們中間造成一種事實上的恐怖氣氛,而蔓延於民間的苛政猛於虎的報怨終於找到了發泄的渠道。記得是高一的某個星期一早晨,照例的全校例會,照例的張主任發言,照例的點名批評。“上個禮拜五晚上,我看到我們學校的兩個男同學凶酒……”話音未落,整個大操場上象是爆了一顆笑彈,衝擊波所及之處,連老張也忘了去收拾那兩撮耷拉下來的頭髮。這個事件的直接後果就是他得了個“張凶酒” 的外號,每次看到他,總覺得他腦門上寫着“我想說的是酗酒,不是凶酒” ,如是一想,便很有一種“找回來了” 的快感。不過老張後來卻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那是第二年,是我們中學建校九十周年。在慶祝晚會上,老張上台來了那段哈姆雷特的獨白,啟承轉合,字正腔圓,怎麼聽怎麼象是電影的原版。這一下把全校師生全給震住了,想不到張凶酒還有這兩下子深藏不露啊。這個事件的直接後果就是他在學生們中間的外號改為了“張哈姆” ,而且聽說在老師們中間又得一“張道臨” 。想來這次的獻技應該是老張改善自己在校內的公共關係的戰略的第一步,因為從那以後早晨在傳達室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晚上再沒見到過他去試驗樓巡邏,我們也慢慢地開始主動跟他打招呼。
一部異域的電影,曾經在幾代人的心中蕩漾起漣漪!這要感謝莎士比亞,感謝Oliver Stone,感謝孫道臨,感謝所有幕後的聲優為文化的交流作出的貢獻。我們罈子裡一位網友的父親曾經致力於將莎翁的“麥克白” 搬上我們中土的京劇舞台,這種大膽的嘗試,讓我想到了在長途跋涉中見到的一縷炊煙,一豆燈火。人類文明因於此才綿延相繼,因於此才波瀾壯闊。我未曾有幸見證這場文化的盛事,謹以此小文,表達我對您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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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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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剛進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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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07-08-14 04:15: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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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人生的經歷可以有重複?俺指的是背誦配音那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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