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老爺子臨走前留下一句話,叫做“一個奇蹟總是踏着許多個奇蹟走來”。你還別不信,前兩天電視上回顧足球史的經典時刻,其中就有阿根廷國家隊 的一個哥們兒,當年在美洲杯的一場比賽中一人射失過三個點球!仔細一想,這個奇蹟沒有以下幾個奇蹟便斷不會發生。首先,一場沒有加時賽和互射點球決勝負的九十分鐘比賽里,比賽的一方獲得三次點球機會,這是不是少有?其次,第一、第二個點球都射失了,教練竟然還讓同一個人第二、第三次站在罰球點前,這是不是罕見?再次,堂堂阿根廷國腳,看樣子又是教練充分信任,專門安排罰點球的人士,踢出去的球竟是三過球門而不入,這是不是稀罕?這句話的電影版,我想孫道臨的哈姆雷特就是個例子。坐鎮上海的配音演員可謂濟濟一堂,當年導演怎麼會去找從沒有為外國電影配過音的孫道臨?不要說去背誦大段的台詞和對口型,那個劇本我就是從頭到尾看一遍都要至少花個大半天,可據孫先生回憶,他在錄音室里只待了三天就 DONE了;一部莎翁的戲劇史的傑作,也是奧立佛斯通的電影史的傑作,竟然同時也是孫先生的中國配音和朗誦史的傑作。這裡邊有太多的天機,你能做的除了拍案驚奇,就只有搖頭嘆氣了。 青島的那座天主教堂,也曾是這樣的一個奇蹟。 在我心目中青島的幾樣壓箱子底的寶貝,大海、青啤,再有就是這座教堂了。它坐落於浙江路上,以上帝的名義占領了一個街區。一邊與四方路市場的活魚活蝦遙遙相望,一邊又俯瞰着人流涌動的中山路商業街,所謂大隱隱於市,沒有比它更能隱的了。老媽當年畢業的七中,原來還是所女子中學,也悄無聲地蜷在它的旁邊,算是我跟它的一點八杆子才能打得着的淵源。 我喜歡去那裡轉,從小到大。在它的旁邊,我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心靜如水,一種不自覺的放慢腳步和深呼吸。是那建築嗎?或許吧。它的風格在我看來是羅馬式和哥特式的雜糅,魚與熊掌得兼,既有前者的剛勁雄渾,又有後者的挺拔峻朗,絕不遜於我後來見過的任何一座能稱為“大”的教堂。如果有人說這就叫完美,我絕不會有意見。然而,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它又是外在於我的一個空間。我從來沒有盯着它看超過一分鐘;我從沒有進去過,也從沒有想過要進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大門到底朝哪開。吸引我的是它周圍那個廣場。以前一個人周末去中山路的時候,總是習慣到那裡轉轉。總會有幾個支着畫板的青年學生在那裡寫生,而我那時候已經學會象大人一樣將胳膊交叉於胸前,神不凝氣不靜地站在畫畫的女孩後邊,裝作散落於民間的行家一言不發。我也喜歡光顧那裡的舊書攤,我的那套不太全的葉君健先生翻譯的《安徒生童話集》,基本上都是在那裡淘來的,當時不用侃價,每本都是兩毛錢。偶而也會坐在廣場的青石板上看父父子子們練習“小範圍”倒腳,當時覺得那是炫耀,並為每一個飛向行人和畫板的內腳背傳球暗暗竊喜。 初一的一個星期天,我和許多人一樣急步來到上帝的腳下,第一次迎着陽光端詳那兩個高聳入雲的尖頂。果然,在那頂端,兩個巨大的十字架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投下自己的剪影。 在那以前,我從沒注意到教堂的樓頂沒有那個十字架,而且也不知道是否應該有十字架。後來問老媽,她也記不清當年她讀書的時候那十字架還在不在,在的話,後來又是怎麼失蹤的。她能記起的就是當年紅衛兵們去那座教堂清除精神污染,在據說是周總理親自下達的“不要動”的十二道金牌到來之前,把教堂里那架在亞洲名列 TOP 3 的管風琴給砸了個稀巴爛。這,就是留給我的民間記憶的全部。 對我來說,十字架於彼時出現在教堂之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製造這個奇蹟的,竟是一個合資的電影攝製組。導演竟非要拍教堂的外景;他竟納悶一個當年敬獻給聖米歇爾的大教堂怎麼會沒有十字架;他竟堅持要拍一個有十字架的教堂;有關人士竟被他的堅持所打動;而這兩個據說重達十幾噸的東東,竟是一夜之間以“深圳速度”被安了上去。這是奇蹟還是神跡?是攝製組、教會亦或是市政府買單?沒有人在意。反正從此以後,天主教堂上就有了十字架。 這個劇組要拍的電影當初叫做《無敵小子》,但後來不知為什麼在上映的時候改成了俗得不能再俗的《中華英雄》,害得電影公司在報紙中縫的影院信息里,在“中華英雄”的後邊加了一個“無敵小子”的括號,生怕人們不知“這就是曾經在咱們身邊拍過的電影”。你道那導演是誰?就是剛剛在《少林寺》裡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李連杰。此次自導自演,聽說還有在《霍元甲》和《陳真》裡揚名立萬的陳小明來助陣。劇組拍攝期間,有一天大強不知從哪個渠道得知他們要到福建路的一個大雜院拍外景,一說門牌號碼,原來與姥姥家就隔着二十米。當時二話沒說,托同學交上了感冒的假條,吃完午飯就奔現場。 青島老城區的大雜院,有點當年滬上的《七十二家房客》和《烏鴉與麻雀》的景象,貴之在“雜”。住家有多有少,但往往是前院套後院,後院通別院,曲徑通幽,別有洞天。院裡往往有自己的上下水系統和公共廁所,儼然一個獨立的生存單位。神經中樞大抵總是一幫老太太,老爺子們白天出去打撲克溜鳥,她們便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惹出一波又一波的冷戰和熱戰。當然有時她們內部也話不投機,另立山頭鬧革命的也屢見不鮮。象我這樣在大雜院裡住上十幾年,再嫩的人物也成了百變金剛。 劇組當年挑的那個大雜院就很典型,十幾米長的入口,盡頭處就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周圍是兩層的住家。我們到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已經把入口的過道占得差不多了,但我們兩個還是死乞白咧地擠到靠前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電影的攝影機,原來腦子裡裝着的是松下M2000那種攝像機,乖乖,想不到拍電影原來要用比這大得多得多的傢伙。天井的地上架着兩條軌道,有人在舉着聚光燈和反射傘,把樓梯的一段照得雪亮,想是正在那拍戲,但從我們的角度看不真切。一樓的一個角落裡,趙爾康穿着軍大衣在跟幾個老太太聊天,看樣子聊得還挺熱乎。每次看到他就想起《歸心似箭》裡那個與黑瞎子和小咬頑強搏鬥的硬漢,臉上刀砍斧削,溝壑縱橫,應該算是革命隊伍里的一個酷哥。我們站着等了兩三個小時,就是沒見到李大俠連傑出場,便索性收隊。出得院門,一抬眼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側影在麵包車前跟人聊天。那不是宋佳嗎?!穿着海軍藍的軍大衣,臉上打着厚厚的妝。她也是青島人,記得後來演《淘金王》的時候因為穿過一件十分精簡的紅肚兜還招來過一頓口水,大致是一場關於“上衣到底還能穿多久”的爭論。恰似當初鄭緒嵐在《太陽島上》唱的那句“來呀,來呀,來呀”的疊句,讓不少神經敏感者噴嚏連連,渾身不自在,謂之“鄭聲”。鄭的氣聲叫“鄭聲”,自然合理。可《詩經》的魔鬼辭典里有一條,鄭聲者,淫樂也。這兩千年的呼應,又是一個奇蹟。 斗轉星移,人是而物非。去年再回到小城,天主教堂還在,十字架還在,而當年的那片大雜院已經成了高架路的建築工地。這,難道不也是一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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