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出版來說,如果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西方各種思潮在中土的風雲際會,那么九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後,是西方教科書的大行其道。一時間,大學裡編匠嬙集,譯手輻湊。我有一位師兄就專擅此道,三年下來,翻譯的著作幾可等身。一日興趣甚高,言剛剛“操作” 完一位諾獎得主的宏觀經濟學教科書。心下同喜,借來一讀。沒翻幾頁便豁然見到“香港上海銀行” 云云。仔細一想,應為“滙豐銀行” (Hong Kong and Shanghai Bank)無疑。此等望文生義,銀子固然來得容易,可憐後學們要日日捧讀,實在是遺害無窮。
有了這個教訓,便對翻譯這行產生了敬畏和好奇,遂選修了龔文祥先生開的翻譯學。第一堂課上無非是關於信、達、雅的套話。接着龔先生嘗試了一下課堂的互動。他說,當年有位姓Yan的華裔在美國電視上主持一檔很受歡迎的烹飪節目,教美國人學做中國菜。這個節目的廣告語同樣有名,叫做If Yan Can, You Can!他讓大家試着把這句話翻譯一下。話音未落,斜次里冒出一句:“手把手,樣樣行!” 登時語驚四座。順聲望去,看到一個不起眼,但頗自信的女孩。以後才知道,她叫李響。
文壇上的笑話就更是一籮筐了。跟咱山東人有關的《水滸傳》,有人譯成《發生在水邊的故事》,有的譯作什麼《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都是不貼譜的爛譯。近代以來比較流行的是賽珍珠的All Men Are Brothers (四海之內皆兄弟) ,此譯更得到林語堂林大人的首肯。不過在我看來,這個譯名未免過於浪漫。慢說官府中人肯定不是造反派們的兄弟,就是那武都頭,如果不是機緣湊巧,也早已成了孫二娘賣的人肉包子,豈能日後稱兄道弟?金眼彪施恩占了快活林酒店收取保護費,不想被同樣有官府背景的蔣門神趕跑,這才引出武松大鬧快活林,醉打蔣門神,其實不過是狗咬狗,一嘴毛;還有那李逵,在酒店吃酒卻無錢付帳,主人討要時,也一斧砍倒了事。凡此種種“兄弟義舉”,想必是入不得賽、林二先生的眼的。
電影方面自是也少不了這樣的昏譯。講述戰時一段淒婉的愛情故事的“Casablanca”, 竟然被譯成《北非諜影》,不知令多少諜迷們上當,令多少情迷惋惜。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一段愛情和一座城市,有時有着那麼多說不清的瓜葛,就象費穆的《小城之春》,一個是動盪不安的國際城市,一個是和平恬靜的江南小城,於無聲處,卻都演繹着驚心動魄的天人交戰。
當然,翻譯方面的佳話也有不少。比如好萊塢的那部“The Waterloo Bridge” ,譯者從《滑鐵盧橋》的直譯,到《魂斷鐵橋》的硬譯,到《魂斷鵲橋》的俗譯,再到最後的《魂斷藍橋》這樣情景交融的妙譯,箇中的輾轉往復,外人是不足道的。至於象《翠堤春曉》(The Great Waltz)、《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和《霧都孤兒》(Oliver Twist)這些電影片名,都稱得上是過目難忘、歷久彌新。
這些風格雋永,雅而不俗的翻譯,於今日之新新人類已是高山仰止了。不過,現代也有現代的經典,比如那部《沒事偷着樂》,它的英文片名叫A Tree in the House,令人拍案叫絕 (儘管我覺得將House改為Room更確切一些,畢竟那只是一間臨時搭起的小屋子,屬於城管部門嚴打的對象)。相信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應該都知道屋子裡的那棵樹指的是什麼。一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一段辛酸委屈而又不得不瞻前顧後的生活,都投射到那棵對外人來說莫名其妙的樹上。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部讓人慾哭無淚的電影,會作為賀歲片讓大家去咀嚼,難道僅僅因為她有個讓人充滿希望的結尾?張大民眺望要搬入的新居的情景讓我想起了《美麗新世界》,那個農村青年站在中獎後得到的期房的工地上向着天空忘情地吶喊。是啊,他還有希望,因為房子總有蓋好的那一天,儘管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世界對他好象並不美麗。屋子裡的一棵樹,分明又將思緒閃回到謝晉的《人到中年》,達式常不經意地脫掉外衣後,露出了背心上的一個洞。一個是普通工人,一個是知識分子,無論職業如何不同,生活都是同樣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