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小桥流水人家”来形容周庄我看是只有一半儿准确,我建议改成“小桥流水店家”。
周庄的小桥确实有特色,那桥弯得很,像女孩子笑弯了腰的眉毛。眉毛顶部是游客喜欢驻足的地方,站在桥中间,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沿岸楼宇排队向我敬礼,水中蓬船穿梭游过脚下。听着两侧窗户里传出的其他游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望着身背挎包出出进进的身影,我希望多站一会儿多看一会儿,享受水中央的独立和超脱。
下了桥走到岸边,我惊异自己刚刚换了个位置,立场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看桥下,那些弯弯的拱洞遮住了前行的视线,把远去的小船慢慢地从眼眶中抹掉,留下阳光中闪烁的河水。看桥上,上面站着不走的游人竟能一叶障目,把个晴朗的天空和远处的屋顶挡得看也看不见。此时他们就像女孩子眉上没有拔干净的多余的毛,我恨不能拿了小镊子把他们一根一根地摘除。
周庄的流水窄而且静。不是雨季,河水浅得很。水中小船很多,紧巴巴地挤在一起。船夫中女人多,都是穿了蓝色的布褂。以前的游客肯定比现在多,小船多半在空等,但是船夫之间并不抢生意,而是在炽热的阳光里,坐在船梆子上愣神,或者直挺挺地躺着睡大觉。
我们无心坐船,只是沿着河岸慢慢走。两岸的人家能改成饭馆的都改成了饭馆。每走三步,就有人家的女人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你,口中重复着大概已经说了几千遍的话:要吃饭嘛,喝阿婆茶吗?不时地还有人拦住去路,要个说法。偶尔我们走差了路,掉转身来,同样的女人,还会用同样的声调再问一遍。我给问得心烦,当场教会没问题说:我们吃饱了。后面只要见到有人上前,他就重复同样的话。这一招确实灵验,那些女人听得开心,只顾个个掩口笑,忘了过来打劫。
虽然生意不成,周庄的女人是有仁义在。偶尔停下来问个问题,诸如那些紧靠河岸的门,会不会让主人在夜游时一开门就踏进河里去?她会先吃吃笑,然后很耐心地解释那些门的用处,还会告诉你跟这些门连在一起的埠头在各家之间怎么分配。
周庄的店铺多得数不清。十家有八家卖的是一样的东西:丝绸和万三蹄膀,还有纸折的草帽。问周庄人为什么都卖一样的东西,周庄人的答案很简单:一家人卖得好,大家都跟着卖呗。不怕赚不到钱?以前游客多,一天就有上万人,都能赚钱。旅游真的让周庄人都受益了吧?也就是能开个店的人吧。不能开店的人,就觉得游客太吵了,扰乱了他们的生活。游客怎么少了?今年四月份上边不叫导游都把人往这儿领了,生意就不好做了。
路边一个学者一样的带着眼镜的中年人摆了一个不小的古董摊。他说这都是自己的收藏,现在不想接着玩儿了,想都处理掉。拿起每一件东西,他都能细细地讲上一段。商店里一个年轻小伙子亲手制作的微型家具拿起来沉甸甸,木工细致,和真的明代家具一模一样。问他能不能便宜点?他一脸的不悦,说自己的手工不能降价。一家紫砂壶店里的女老板在我们打碎了她的一个茶杯后花了一个多小时详细地给我们讲解应该怎么欣赏紫砂壶。我们买了她的壶,她很高兴地送我们出门走很远。
跟茶壶店老板告别后,已经是傍晚时分。多数的游人都离开了。街上的气氛好像忽然发生了变化。周庄的孩子出门在街上玩耍。船夫门收拾起船只。店铺开始打烊。周庄人家开始准备晚餐。我们沿着河边走,一位妇女正在忙着把一只鸡擒到手里,那鸡挣扎了一会儿,就作出认命状。妇女的脸上涂着一天的好生意。
恐怕最后一班的车已经赶不上了,我们叫了出租车回程。一路上出租司机不温不火地回答着我们的问题。进入上海市区,他迷了几次的路。
回来上网查查对周庄的评论。为了周庄向商业化的转变而怒吼的文人们不息用“下作”来形容周庄人,用“妓女”来形容变迁中的周庄。在他们眼里,周庄应该是阴雨中忧愁的周庄,周庄应该有让三毛流泪的古朴,周庄人应该是固穷的,是高贵而不识人间烟火的。
我们的周庄之行是走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不知周庄一年四季会有几天是在烟雨蒙蒙中为文人骚客创造着时尚的忧郁,更不知道那些把周庄的高贵当素材的文化人在启动双唇对周庄人抛送污言秽语的时候,有没有把自己鼓鼓的腰包拿出来在周庄散一散。当年的生意人沈万三养育了周庄的一方水土,如今周庄人还是靠了他的宅院,孜孜以求地追忆着周庄人几百年前的好日子。到周庄,我们看到了它的朴实。它在大上海的风骚面前,只会吃吃地笑。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芸芸众生。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就像那妇女手中拎着的鸡,挣扎着,逃不得。
恐怕我根本算不上文人,周庄的变迁带给我的不是出离的愤怒,而是数不清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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