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鞋并没有什么情节。五双十双足以应付春夏秋冬脚的需求。但我要说说这鞋。也要评评这脚。在欧洲的日子里,无事漫游在大街小巷里,冬天里穿裙装的老妇,从来都抓紧机会显摆她的腿,哪怕褶皱波波,寒风凛冽,也有一双美丽的鞋与脚同温暖。年轻人则愿意穿裤装,不穿袜子,露个脚背,不论是登高跟鞋,或是踩平地鞋,光脚穿鞋透着性感。这鞋和脚的恩爱愠惋,把人们的生活点缀的似秋湖流波潺潺。
几千年的河柳遥遥,欣风霭霭,鞋伴随着脚,脚伴随着鞋,芒鞋竹笠,走过了几千年。时光流河阻不断人们对鞋的依恋,鞋也变的越来越雅致。从古代缠足的金莲鞋,到小时候的青袜布鞋,再到现在的高跟鞋,鞋在悄无声息地变,脚也不闲着,渐渐地完成了从裹足到裸露的进化。
鞋仅仅是鞋吗?鞋,为脚而生,也为脚而死。有了生死之恋,鞋就带有了人类的情感。在雪花飘扬的隆冬,有一双温柔厚实的鞋,脚感受着春天的温暖。在炎炎夏日,有一双轻巧透风的鞋,脚荡漾着清清的凉风。在这样的恋恋风尘中,鞋和脚相互依存,走过了风雨中的每一天。
记得小时候,有一双槊料底的新布鞋,那是一件足以让我开心好几个星期的事。由布底鞋到槊料底鞋,也算是一次技术革命。我姐姐为了省钱,跟着邻居婆婆学做鞋,把自制的鞋面成功地嵌进了槊料鞋底。这样夹着汗水,精心,苦作的鞋,合着脚,就带了感情。穿上它,跳着橡皮筋,踩在水泥地上噼里啪啦地响(当时的槊料底很硬),这声音撞击着心中的窦房,唱出了妙音。古人描绘绣有莲花底的鞋,"步步生莲鞋",我要比喻槊料鞋底发出的声音,跶跶起妙音,弹奏出踢跶舞一般的交响曲。
脚对鞋的恋大概就从这妙音开始。
70年代开始风行皮鞋,看到同学脚上那船形的圆头皮鞋崭亮,中间一个丁字形的鞋带,颇为羡慕。小声试探妈妈,我也想要一双皮鞋。妈妈眉头一皱,不啃声。我也就不再敢说第二句了。有偏激的同学对穿皮鞋的同学羡慕嫉妒恨,说这是小资产阶级。一双美丽的小皮鞋,在那时的大环境里,就生硬地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穿皮鞋的同学被别人这样一说,也怀疑起自己的脚,怎么可以和小资产阶级谈恋爱。所以就不能天天穿皮鞋,把中意的皮鞋放在柜子里,暗恋。可怜美丽的小皮鞋,在被隔离的黑暗中叹气,风干。
鞋和脚的分离不仅仅有空间上的距离,曾几何时,鞋和脚也有一段精神分裂的历史。
在上世纪70年代极左的思潮下,皮鞋被认为是脱离劳动的标志, 穿新鞋也被批判为不朴素。对劳苦大众"赤脚"的赞美,开始风行。如"赤脚医生"春苗(没有专业知识的医生)就比学术权威伟岸。就连上台表演《插秧舞》,我们小学生们也是赤脚红心,一把镰刀,一顶草帽,彻底地把鞋扔在后台。在那个畸形的年代,鞋与脚痛苦地分离,没有爱恋,脚也苦涩,鞋也污殂。我们应该庆幸,这样的历史不再重演。
鞋样式的变迁,是脚的变化而促成的。对鞋的爱,始于对脚的恋。从北宋开始,就将裹脚当成美的标准。有宋诗这样赞美三寸金莲的美女: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1)。南唐后主李煜,喜爱嫔妃宫女的裹足小脚,以至于民间妇女们将裹足当成一种美德,不惜忍受剧痛裹起小脚。三寸金莲是最美的脚。加上弓鞋绣履,脚就变的贵玉香茗。可见,彼时鞋和脚是何等的亲密,爱恋。爱恋中的苦也变的甜。
人对鞋的感情寄托不仅仅是求数量和质量,在人们的感情世界里,鞋和脚的关系有了更深层的纠葛。人们早就抛弃了金莲美学观,不再委屈自己的脚。在鞋海中苦苦寻觅合脚的那双鞋,依然变的专注起来。
几十年前,新婚燕尔,鸳鸯鞋,缓步香茵,总相宜。日子长了,鞋和脚就闹别扭。鞋太紧了,脚会不舒服,路也走不远。抑或勉强前行,也有皮肉之虐。鞋不跟脚,既苦了鞋,又委屈了脚,鞋嫌脚小,脚怨鞋宽。磕磕碰碰中,连牛顿和爱因斯坦也不能确定何为合脚的参照系。鞋合不合脚,不试不知道,一试方见晚。选一双美丽合脚的鞋,何等难!
鞋一旦成了脚的伴侣,就有一个无形的锁,困住终身,生死相随。鞋要是有些想法,或脚有些抱怨,那也是鞋与脚的悲情(内部矛盾)。如果悲情放大,也会有"风流脚“和"破鞋"冲破禁锢(外部矛盾),来个风流倜傥,红杏出墙。于是乎,就有这样一首歌,歌名《穿着我的鞋走路》,把这天地间的冤屈唱了出来:
道德看不惯我,
正派小瞧我,
我是命运的替罪羊
。。。
现在,对我所做的事,
我不再寻找赦免饶恕。
在你对我下结论之前,
先试着穿着我的鞋走路。(2)
脚从裹足(保守)到裸露(风化)的变化,促进人们感情深处对鞋合脚的追求。
几十年后的今天,鞋和脚已经没有了那把锁,或是说,它是航空锁,只要想开就可以开。人们温饱之后,脚也变的金贵起来。对鞋的期望值也高了,也有机会拥有自己钟情的鞋。可就是这样的钟情也很纠结。优美的鞋可看不可穿(鞋底上绣牡丹),或是穿几时,不合脚了,就丢弃,另换新鞋(喜新厌旧),或舍不得丢弃,就成了摆设(美名曰-后院藏娇)。也有贪婪的人三者皆想有。纠结之后的选择,不是委屈了脚,就是得罪了鞋。可怜的鞋啊,再也没有脚可以和它共温暖。
脚自由了,鞋也挣扎着从锁链里解脱出来。鞋不再是脚可以长相恋的鞋,脚也不是可以忍痛将就的脚。
我20年前认识的一对德国夫妇 Steven 和Tiffany ,非常和蔼可亲。应该也算般配的一对。但他们有自己的睡房。书房就在各自的房里。小孩也有自己的房间。Steven的女朋友来家玩,就到Steven的房间关门聊天,太太Tiffany是不参与聊天的。如果是Tiffany的男朋友来玩,Steven也是打个招呼就走开(除非是共同的朋友)。当Steven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很惊讶。后来才慢慢理解,这就是给对方足够的自由空间(自由是指人格的自由,聊天的自由,心灵交流的自由)。这在德国应该算很普遍的现象。脚依旧享受着自由的空气,而鞋也变得潇洒。
越来越多的脚有了更自由的选择。平底鞋的舒适,高跟鞋的优雅,拖鞋的洒脱,棉靴的温暖。一旦建立了脚和鞋的独立自由平等,脚和鞋的恩怨就不再那么深了(但世界上还有很多脚和鞋,在摩擦中求生,在修复中求和)。
德国,法国,荷兰,瑞典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决定过独身生活。这不是悲观的人生思考,而是欧洲人对自由人生的追求,现已经初定规模。在瑞典,一些群体发起了为单身夫妇后半生而设计的50项合住工程。有国家拨款修建的位于斯德哥尔摩的费德克纳蓬“后半生”集体住宅,感觉上不象老人院,而像大学宿舍,墙上贴着政治人物的漫画,到处是穿着蓝色牛仔和凉鞋的居民。他们合伙准备炊事,集体晚餐。居民们在吵吵嚷嚷中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事,去爵士俱乐部、去神秘国度的故事。。。。
梦想一下未来,可有这样的情景?吾脚诚可贵,彼鞋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有翅膀就行。附英文歌为证(3))。
对自由的向往,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的身边。星星之火,何以燎原?鞋脚之恋,到此终结?真有那么一日,这个世界将返璞归真。鞋也就不再是鞋了。
把Queen 女王的诗搬来,给我的文章增辉:
鞋子啊,鞋子
你是历史的见证
你是哲理的象征
你是亲情的体现
你是艺术的载体
《完》
(1) 苏东坡《菩萨蛮》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2) Walking in my Shoes –Depeche Mode:
Morality would frown upon
Decency look down upon
The scapegoat fate's made of me
。。。。。。。。
Now I'm not looking for absolution
Forgiveness for the things I do
But before you come to any conclusions
Try walking in my shoes
(3)《Macklemore – Wings》
I wanna fly
Can you take me far away
Gimmie me a star to reach for
Tell me what it takes
And I'll go so high
I'll go so high
My feet won't touch the ground
Stitch my wings
And pull the strings
I bought these dreams
That all fall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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