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莎士比亚圆形剧场看过两次戏。第一次是在6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几个朋友约了去看《李尔王》。因为临时决定,去之前没问好是个什么样的剧,加上没去过莎士比亚剧场,想看个新鲜。去看戏的都是学生,自然要买最便宜的票。我们买的是站票。当时买票的人并不多,到了现场排队买都来得及。
剧场里面比我想象的空间要小。舞台不大,但是进深和宽度差不多,而且后台是真正的在后面,所以觉得舞台很突出。大理石的柱子撑着遮盖舞台的屋顶。柱子很粗,特别吸引人的视线。记得当时就想,这么粗的柱子,四周座席里面肯定有人看不见整个舞台。买站票的人站在座席和舞台之间的空场上看戏。没有顶棚,如果下雨肯定遭殃。后面的座席像一个个的包厢,一排一排地上到几层。连台子的侧面都有席位。座席是木头的,看上去很老旧,仿佛很久没有维修过。
一开戏,才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李尔王,而是印度的“Kathakali King Lear”。这其实不能算是话剧,应该说是舞剧。表演的形式是古典印度舞。演员都传着传统服装,并不像我们常看的印度电影里的服装,倒是有些像中国京剧里面的古装人物,穿得支支棱棱的,而且都画了五彩的脸谱。演员都是男的,女人也是男拌女装。和京剧不同的是,演员不说一句话,全靠面部表情和手势。表达情绪激动的时候用脚和手的配合。有两个伴奏的,就像京剧里面拉胡琴打鼓的人,但是没有曲调,就是两个手鼓。手鼓用得并不多,演员之间的手语,配上鼓点烘托气氛。有的时候直接用鼓声来表达谈话的内容。打鼓的人就站在台上后面,仿佛就是电影的画外音。
我们看戏的那天,场子里面空荡荡,中间场地的人或坐或站。不时地来回溜达几步,座席里面的人看到一半也都跑下来站着。不为别的,因为天太冷,根本坐不住。到下面来遛一遛,既看得清楚,又能防寒。何况统共没有几十个观众,孤零零地坐在后面看,气氛比站着要差得多。
印度版的李尔王开始的时候,我们至多只能是看热闹,要不是已经知道李尔王的故事情节,真的闹不明白他们在那里费劲地比划什么。不过,几个片断过后,渐渐地熟悉了演员的手势,故事情节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但也只能看个大概。
我们站着看的人时间长了觉得两腿很累,索性坐到地上或者倚着座席的前排。因为能来回走动,看戏的感觉和正襟危坐的剧场里大不相同。台上的演员和观众的距离很近。他们一低头就跟你四目相对,马上有了交流。如果还不过瘾,观众还能走到舞台前,双手趴在台边上,这时候看戏就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的效果了,演员在台上的走动,都能通过台面传到观众的身上,并发生共鸣。如果近距离看腻了演员的脚丫子,还可以腿到后面去远观。
中场休息的时候,因为天冷的缘故,大家都跑去喝热咖啡,吃甜点心增加热量,顺便聊聊到底看见了什么。恰好有一个同学在印度呆了很多年,对印度传统舞蹈很感兴趣。据说,这种舞蹈已经成了活化石,年轻人不喜欢看,喜欢看的老年人也都快死光了。另外,培养一个传统的舞蹈家,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才能出师。别看那几下比划,水平高的人和水平低的人差了很大。年轻人都喜欢跳新式舞蹈,好学、流行、容易出名。所以能够接班的人也很少。
再开场,应经基本适应了演员对话的方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他们的表演上。逐渐地,也能够看出那几个是最好的演员了。总的感觉是,水平高的演员,手势做得精确、简洁,手和脚的表达能力很强。特别是感情戏,加上鼓点节奏的配合,入情入理。而跑龙套的演员上了台,就明显地差了成色。手的动作画弧的时候多,如果真有大段的“对白”,表现力肯定会大打折扣。
最后一场,是李尔王的哭戏。看到女儿奥戴拉死去,李尔王悲痛不已,倒地身亡。只见扮演李尔王的演员伏在奥戴拉身上,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喝…喝…” 声,一只手拉着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作出无助的动作,最后挣扎气尽而死。舞剧在悲戾的鼓声中结束。这最后一个细节,把所有观众的心收得紧紧的,好几秒钟的时间处于无语状态,而后忽然报以热烈的掌声。散了戏,大家从剧场走出来,一面叹息一面惊叹。叹息李尔王的故事,结束得那么悲惨;惊叹莎士比亚的剧,看了很多遍仍然让人叹息;更惊叹今天的李尔王,到最后时刻把观众的心给撕扯得隐隐地痛。
几年以后,我碰到了一个印度的古典歌手,跟她问起这个李尔王。她说,那个演李尔王的演员是在当今印度的古典舞蹈中应该是个大师级的人物,为了能够惟妙惟肖地展示心脏病人的死,在拍戏的过程中,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到医院里观察心脏病人犯病时的神态和反应。回想起来,难怪当时看得那么惊心动魄,那确实是活脱脱的一个心脏病猝死的表演。虽然有死前的慌乱,表演者的手势仍然是万分精确,点到为止。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古典舞大师的演出,观众并不多。恐怕舞蹈大师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观众的表演,一丝不苟地寻求突破时空和文化的限制。可惜,后来媒体的反映并不是很强烈,评论人抱怨舞蹈的手势太复杂,如果不知道李尔王的故事,就不可能看懂。足见在国际上弘扬民族文化之艰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