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儿 (2016-01-22) 前年冬,刚从马尔代夫旅游回穗,就收到嘉儿微信说请了几位老友饮茶,大家一定要见一面。 南来客如约而至,推开酒店餐厅包间房门,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有几分歌唱家牟玄甫的样子。那人看见南来客,略为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大步走到南来客面前,紧紧抱住南来客,达一分钟之久,然后执手深情地说,“几多年没见了?!偬识唔识 (还认识吗)?” 是嘉儿。 嘉儿是南来客小学同学,好像是四年级转来沙面复兴路小学就读的。 那天,学校来了一个香港生,名字有点与众不同。人刚到,不怎么说话 — 在观察环境呢,不过没人敢欺生。且不说有个高两级的哥哥在学校镇着,港生自己也有一定个头和一股“咪虾我(别欺负我)”凛然不可犯的气概。 嘉儿和南来客同级不同班,两人成为好朋友跟南来客在新华社搭食有关。新华社位于沙面尾,离小学有三个街区远。放学后,两人常一起去新华社。南来客到食堂吃饭,嘉儿到食堂吃饭和回家。新华社厨房边上窄巷里有一间旧平房,嘉儿在那儿安身立命。斗室一间,砖墙瓦顶,有门无窗,黑咕隆咚,仅能容一床一桌。躺在床上,透过嵌在瓦顶上那块玻璃,可以窥见巴掌大一小片天空。房间简陋了点,港货可不少:脸盆、牙刷、牙膏、饼干,对了,还有件深蓝丝绵袄。后来嘉儿要处理那件丝绵袄,副社长黄向青叔叔听说了,半开玩笑地大声嚷嚷说,“嘉儿,丝绵旯(袄)不要咪丢咗啵(别扔了呀),给我啦!” “哇,唵来果阵时(刚来那会儿),简直是从天上跌落地下。”提起往事,嘉儿不胜唏嘘,然后再愤愤不平地补上一句,“其实我哋就是人质。”。嘉儿父母是驻港人员,按规定子女到一定年龄都得回国念书。跌落地下,前港生随遇而安,很快适应了大陆的学习生活环境。“我刚来时,除了英文好点,其他功课都不如同班同学。”嘉儿五十年后如是说。当然啦,话埋(毕竟)沙面小学也是全国红旗小学,只不过当年小学没开英语课罢了。嘉儿迎头赶上,成绩和举止皆融入大流,跟大家打成一片,戴上红领巾,也开始有机会去机场接外宾了。红领巾接外宾衣着打扮有讲究,父母不在身边,嘉儿有时到南来客家请“阿姨”把关,“阿姨”也挺喜欢这个彬彬有礼的男生。一来生二来熟,嘉儿成了南来客的好朋友,也成了南来客家的常客。 文革期间,嘉儿哥哥学儿是红卫兵的头头,据说上沙面教堂破四旧有他的份。传得更邪的是教堂有个年近90的老太太,学儿问老太太毛主席和上帝谁伟大,老太太答:毛主席也是上帝造的。这事南来客没跟学儿求证。确切知道的是嘉儿不必像南来客等跑中学求爷爷告奶奶央中学红卫兵带上小弟弟一起串联,哥哥串联就把他带上了。到了北京,住在总参,不过还被委屈到公安局跑了一趟。不久,南来客的表哥,首都红卫兵,串联来广州,也带上南来客兄妹经风雨见世面去了。 68年秋,复课闹革命,南来客和嘉儿等沙面小学66届全体毕业生统一分配到广州第一中学读初三,父母也奔赴粤北五七干校深造,一时间,不少沙面小学同学和嘉儿一样,成了没有家长管教的留守子弟,终日无所事事,逃学旷课,惹是生非,南来客初中毕业那天还打了场群架,糊里糊涂度过了初中这段大好时光。 暑假过后,南来客一干挟余威来到市郊高中混世,嘉儿则留校在一中念高中。南来客返穗必定和嘉儿一聚,嘉儿也曾不远百里骑车数小时到市郊高中看望南来客。一日,嘉儿请南来客三几个哥们到东山电车站附近一家饭店打了顿牙祭,说好消费18大圆人民币。18圆人民币,是当时中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钱哪来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嘉儿将出丝绵袄卖了。“记得这事吗?”“唔记得啰。”“甘在我屋企食猪肉韭菜馅饺子,跟住(接着)去西濠电影院睇‘地雷战’,记得吗?”“里个(这个)记得,呵呵。”“哈, 你呕咗,前面果个观众真系多得唔该你,掉转头睇睇,几条友仔,想讲唛又缩返去了。” 二人分手不到十个月,南来客转到一中花东分校与好友重聚。再做同班同学,南来客发现不但自己走上正道,好友精神面貌也大为改观。南来客目无余子,意气用事;嘉儿功课一般,然大事不糊涂,遇事不乱来,会权衡得失,政治上也变得比较成熟,认真学习毛著(踏踏实实,不哗众取宠,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在政治学习方面,嘉儿还不时悄悄给爱说怪话的南来客提个醒—今非昔比了。二人革命友谊更进一步加深,学习劳动吃饭形影不离。一次,二人在脚手架上砌墙,水泥预制件大梁突然断裂砸到南来客脑壳,南来客眼前一黑,尚未反应过来,嘉儿已双手捧住南来客的面颊,否则南来客早一头栽下去了。“那天好在(多亏)你。”南来客衷心表达迟到的谢意。“有这回事吗?”恩人诧异地说。 高二那年,全国掀起了一股参军热潮,不少有路子的学生当兵去了,其中就有嘉儿。嘉儿成为解放军海军工程兵广西某部一员战士,入党、提干,前程看好。嘉儿回广州也会来看看南来客,不过几年不一遇。最后一次见面大约在1977年。嘉儿结婚,南来客和几个好友到梅花村送份薄礼。一别四十八年。 2015年金秋,南来客回国一游。“三水鸟”嘉儿得知后,力邀南来客兄妹到他家乡三水市小住一晚,不由分说,自作主张安排好酒店,次日再跟广州赶来的小学同学聚会。那天下午,嘉儿专程开车来广州接上南来客兄妹和小红到三水。晚上,南来客兄妹再三说最好来点粥粉面之类的,无奈嘉儿定要招待得像样点,客随主便,上了一条食舫。菜上,时蔬江鱼皆一流,到最贵那道压轴菜上桌,客浅尝辄止。盘中佳肴,家鹤也。老友记,多得唔该(拜托啦),焚琴煮鹤,远道而来的雅客消受不起呀。 老朋友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讲,相互揭短是少不了的。聊到沙面,南来客告诉嘉儿自己访新华社旧址不得其门而入,耳畔一时响起食堂大厨姚伟的声音:“嘉儿,你果只猫没用,同老鼠瞓埋(睡在)一堆!”嘉儿当年养的猫是一只独眼龙,敌我不分,认贼为友。后来嘉儿曾在三水建了个农庄,养了一群大狼狗,狗见鸡就扑。南来客听罢,忆起旧事,评曰:猫鼠一窝,养犬成狼“。 嘉儿香港和三水两地跑。人住香港,三水有房子和生意,还挂了个政协委员的头衔。南来客到香港,嘉儿陪着到处逛,免不了又请吃饭。学儿也来了。学儿是40后的人,精神抖擞,居然五十多岁的样子。当年的风云人物啊。妹妹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记得你当年一天到晚戴着个大口罩…“ 咳,他是主义卒的头头,被对立派旗佬追杀嘛。南来客赶紧岔开话题,“你们到北京还给公安局带去问话,对吗?”(咳,我提这事干嘛。)“哎,你还记得?当时我们有支手枪。公安局问清楚就放人。真系犀利,都唔知掂知道。”南来客接着说,“你还救人一命?”“哇,甘都知。”南来客同班同学的弟弟不慎掉落沙基涌,是学儿救上来的,全校通报表扬,南岭客当然知道。不过南来客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大冬天你是怎样下水的,纵身一跃而下?”“不是,直直跳下去,脚先落。”这时,小弟弟世儿来了,说“哈,毋掂变啵(没怎么变呀)。”“还是好人。”南来客笑答。当年嘉儿当兵,南来客到沙河顶某办某楼看望老友的弟弟。一个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了南来客半天,似乎南来客是阶级敌人。这时,世儿的小脑袋钻了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渠系好人来架 ”,这才放他出来。可惜好人只顾叙旧说笑,到了还是忘了问学儿,有关教堂老太太的传说是否实有其事。 酒酣耳热,嘉儿少有地发了一通感慨。也难怪,经历与众不同,难得和老朋友在一起,怎能不一吐衷肠。嘉儿的父亲曾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副社长,母亲也是工作人员,一直在港工作。嘉儿及其兄弟年稍长,概莫能外分别被送回大陆念书,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嘉儿转业后到香港拼搏,几经起伏,个中甘苦,不足为外人道。抚今追昔,嘉儿眼睛定定地望着南来客说出了一番发人深省的话,“如果我当年唔落香港而是返三水,我依家(现在)可能身家过亿。”嘉儿顿了顿,又说,“亦可能在监仓里面。” 男生很少没有花名(绰号)的。妹妹问,“嘉儿好像没有花名?”南来客和嘉儿相视一笑,“怎么没有。”“叫什么?”“叫不出口。”确实叫不出口,也幸好只是极小范围内流传,学儿都未必知道。叫…,还是别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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