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雨听雨
岭南多雨。
一年四季,五羊城除了秋天较为“干爽”,春夏冬都雨水不断。
春节到了,春雨接踵而至。春寒料峭,春雨潇潇,广州迎来最难受的天气:湿冻。
雨霁天晴没几天,又到了清明时节。“清明时节雨纷纷”。梅子黄时,春阴垂野,下的绝非什么“一霎清明雨”,而是黄梅雨。淫雨霏霏,连月不开。这是羊城最潮湿的时候。室内返潮,照镜子不见面目,电灯开关绳子都带电。
六月,西江潮汛,伴随着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洪水滚滚而来。
家住沙面,生长在珠江畔,南来客从小爱观雨,也爱听雨。
学龄前,南来客住沙面珠江路,与珠江就隔着一个网球场。下雨时,小朋友常站在窗边小床上,看雨幕越过珠江,在网球场飘忽不定,扫过来又扫过去,发出一阵阵刷刷声。
后来搬到西桥畔。当年进出沙面只有两座桥:东桥和西桥。东桥可通汽车,西桥只通单车。西桥原来叫苏格兰桥。南来客所住小楼,推窗就见西桥。南来客没事就趴在窗台上,目送父母亲上班,观看桥上行色匆匆的过客、沙基涌上来来往往的小舟,涌对面六二三路的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以及雨景。
春天,多少次南来客凭窗而望:沙基涌上,春雨潇潇;老榕树下,行人寥寥;雨中的西桥,与桥下水中的倒影,构成一幅别具一格的水彩画,展示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朦胧美。
端午时节,龙舟水至。南来客曾逃课冒雨骑在珠江边一棵大榕树上,看雨中龙舟竞逐,破浪而来;也曾看暴雨掠过沙基涌,斜侵涌内避风舢舨木船的蓬顶,吹皱一涌潦水。
五羊城夏季,雷阵雨说来就来。课间小朋友们在小学操场活动,忽然一阵狂风吹来。 “落雨啰,” 不知谁大声喊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乌云黑压压一片已经从河南越江向绿瓦亭压来,小朋友吗赶紧四散往课室跑,往往是人刚进课室,豆大的雨点就追到门口,劈劈啪啪打在屋顶上 — 好生不甘心啊。
冬天的雨景乏善可陈,冬夜雨声却难以忘怀。古人视“雪夜闭门读禁书”为人生乐趣之一。在文革期间,又何尝不是时人的乐趣之一?广州不下雪,“雨夜拥被读禁书”成了南来客的一大乐趣。《基督山恩仇记》、《十日谈》、《娜娜》、《旅顺港》、《三言二拍》、一些撕去封面页数不全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以及涉及唐伯虎、祝枝山等人的小说(从中得知米田共的出处和天下最淫的字是哪个),以及手抄本《少女的心》、《一只绣花鞋》、和《第二次握手》等禁书,都是晚上在被窝里读的,不少本是冬夜听着雨声读的。
雨不仅可观,而且可听。陆放翁就曾“小楼一夜听春雨”。雨落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淅淅沥沥,如空谷绝响;落在南来客旧居北窗前大榕树枝叶上和后窗下维多利亚酒店花园里的玉兰花树上,青翠欲滴之声,依稀可闻。“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广东音乐名曲《雨打芭蕉》,则用音乐形象地描绘了雨落在芭蕉上要传达的意境。
古今文人墨客留下了不少咏雨的诗词。取决于个性气质、经历遭遇、所处的环境地位,“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这是李后主眼中的雨景。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这是毛伟人笔下的雨景。
亡国哀音与雄主浩叹形成鲜明的对照。
或曰:李后主看见的春雨,老毛看见的是秋雨,二人描写的雨景自然不同。南来客认为,笔下所写固然与眼中所见有关,更在于“取景”。李后主或许没见过北戴河的大雨,毛太祖是见过春雨的(“风雨送春归”),但是李后主所见的的春雨景象,老毛即使看见了,会取吗?
一夜春雨,杜工部看见的是“润物细无声”,憧憬着“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孟浩然则听见“夜来风雨声”,担心“花落知多少”。
雨中,韩退之看见“天街小雨润如酥“。 李易安则看/听见“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王右丞的渭城朝雨不同于李义山的巴山夜雨。
大量咏雨诗词中,为数不多能在南来客心灵引起共鸣的,首推宋人蒋捷的《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能引起共鸣是因为读来感同身受。
南来客少年(青年)时期,正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火红岁月,南来客在仁威庙当弼马温, 穿梭于各条青云巷,出入于原真武大帝神殿,八个样板戏不绝于耳。庙中阁楼倒是有几个,哪里来什么歌楼,更别说“红烛昏罗帐了”。 然而这并不妨碍南来客当年听雨观雨的情致。
壮年负笈海外远渡重洋,观雨听雨的情趣带到了异国他乡。忙归忙,雨照看照听。最难忘八六年第一场秋雨。两月大旱,空中无片云,天蓝得瘆人,到开学时终于下了一场雨,而且是倾盆大雨,暑气一扫而空。南来客在学生宿舍,隔着落地玻璃窗观看大雨摧枯拉朽,喜不自胜,仿佛回到故乡广州。
壮年观雨听雨,是忙里偷闲。
如今“白头搔更短”,“双鬓向人无再青”,观雨听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耳中听到的是风雨,心头浮现的是往事。
雨已非旧时雨,人亦不复少年人。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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