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
南来客读研那会儿,所在大学的化学系只招收了两名研究生:小冯和老谢。两人和南来客住研究生楼同一套间,都是南来客的朋友。
老谢,上海人,文革前复旦大学的大学生。
老谢和小冯从形象到性格两个字:迥异。小冯个儿小,比较粗旷,不修边幅,时常穿件破背心在篮球场驰骋;老谢则是个典型的上海知识分子:一表人才,什么时候都衣着整洁,谈吐文雅;另外,会做人,跟系里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综合这些优点于一身,加上业务好,就连双目凌厉、待人冷若冰霜的导师周教授,也对他另眼相看。
老谢入学前在湖北宜昌工作,恢复m招收研究生后,老谢夫妇双双考入广州的化学研究生班,不过老谢考入的是我校,老谢太太考入的是中山大学。夫妻同年及第来到广州读研,可以说是“毁家求学”。女儿送回上海托老人照顾,夫妻俩带上家当(包括一个大立柜),来到五羊城。我校新盖的研究生楼,堪称当年全国最好的学生宿舍。楼高五层,每层有十余个套间,每个套间有两个卧室外带一个浴室。南来客和同班学长老陆住里间,老谢和化学系另一个研究生小冯住外间(要不是这样的条件,老谢的大立柜哪有立足之处?)。不过,外间更像客厅,无门。四条汉子,三个家在广州。周末,谢太太从“广寒宫” (中大研究生女生宿舍)飘然而至,老陆、小冯、南来客都知趣,各自早早回家,与人方便。
老谢并不老,姓氏前加个老字是因为为人老成持重,什么时候都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样子,遇上不顺心的事不会愁容满面唉声叹气;想女儿了,独立窗前默默吸烟;实验遇上难题了,还是独立窗前默默吸烟。
不过心中苦闷有时也会找人倾诉一番。
室友南来客年龄最小,尚未成家,成了当仁不让的谈话对象。
老谢和小冯跟南来客谈话都很投缘。小冯虽然不是文科生,但聊起《撒克逊劫后英雄传》里的人物,“中英对照”,把南来客唬得一愣一愣的。老谢跟南来客聊天只有一次涉及英文(有关“复活”的英译),但是内容广泛,从上海、宜昌、仁威庙、一直聊到女人腰肢,可有一样,不带色。
“女人喜欢男人搂着她的腰,” 老谢不止一次对小老弟传授经验,点到则止。
看似文弱书生,老谢却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
记得写毕业论文那年冬天,有一阵天寒地冻,南来客把所有的冬夜都穿上了还是冷得发抖。就这么着抗寒一两天扛到天气转暖,还是花上个把钟头回沙面家中取衣,南来客犹豫不决。老谢见状,从立柜中拿出自己的海虎绒短大衣,再三让南来客先穿上,南来客谢绝了。老谢忍不住责备南来客,说,“你这个人,这么点小事还想半天。要嘛穿上海虎绒,要嘛回家拿衣服,男子汉大丈夫…”
俨然把南来客当作小老弟了。
在老大哥身上,南来客还看到了古道热肠。
医疗系有个个新生,来了没几天就被退学,原因是健康复查有乙肝。这位老兄是云南来的,“随身”带来一个全新的书柜,样式美观新潮,大概也是“毁家求学”舍不得丢才带过来的。人是肯定要退学了,认识某副校长也不管用,书柜一时卖不出,总不能又带回去。那哥们正为难,老谢出现了。南来客有一堆书要从家中搬来,正愁广州买不到书柜。老谢搭桥,两边一拍就合。那哥们揣上一百块返回云南,南来客添置了新房第一件家具。
新书柜是老谢搭桥买的,新房得以安置在研究生楼宿舍,全仗化学系两位研究生帮忙。当时南来客已经毕业,同学陆续迁出,分外校的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留校的也纷纷搬到新分配的宿舍,唯独南来客赖着不走。老谢小冯入学比南来客晚半年,属于正在毕业期间。先是老谢在楼西边找到一个空房间,搬进去了。没多久小冯也搬出去了。毕业生南来客得以堂而皇之占了研究生楼一个套间作为新房,直到房产科按政策分配南来客一个套间才搬出。
毕业后老谢留校任教,谢太太也分配来我校任教,二人还分得两房一厅套间。接着,宝贝千金也从上海接过来,终于全家团圆。不久,谢家小姐成了萱的学生,两家来往更多了,两位家长陪爱女来寒舍上课时,男客人和男主人聊天说普通话,女客人和女主人说着说着,普通话就变成上海矮屋了。
老谢原来的目标是回上海,广州只是个跳板。没回上海并非乐不思沪,而是因为出国深造了。
南来客与老谢同年出国,不过人家是第一批霍英东奖学金留学生,南来客是自费公派。
两人出国不久就联系上了。
“我在纽约大学,住学生宿舍,就在第五大道附近。纽约太好了,我都不想回去了,” 电话里老谢如是说。
万里他乡遇故知,平时沉稳的老谢有一肚子话要对南来客说。
“寄回去的照片老婆看了不忍心,说一间斗室,连张正经桌子也没有,装东西用牛皮纸盒…”
洋插队嘛。
然而没过多久,谢太太也来到纽约跟老谢团聚。
老婆来了,老谢跟南来客交往就没那么频繁了。
逢年过节还是会打个电话,互致节日的问候之余,不免聊聊原单位的人事。
“某某签证到期了,正为回不回去伤脑筋呢。”
某某也是第一批拿霍英东奖学金来美留学的,不过是硕士生。某某与老谢和南来客都有交往。某某虽然只是本科毕业生,却是第三梯队候选人,仕途不可限量。
去还是留?某某拿不定主意,问计于老谢。
回去三两年后当个处长之类的是没问题的,运气好十年内没准还会坐上校长的宝座。中文系一位学弟后来不是当上校长了吗?那时还没出道呢?而某某已是炙手可热的新星。
事关他人前途,不像回家取冬衣那么简单,老谢岂可乱出主意?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老谢说。
“我告诉他,回去仕途亨通,留下来还得拼搏一番。就看你选择什么了。”
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
跟当年拿海虎绒短大衣给南来客时说的如出一辙:路给你摆明,走哪条你自己选。
某某回去了没有不得而知。
老谢自己毕业后选择留了下来。
这还是若干年后南来客才得知的。
南来客家添了南二世,老谢家千金也来美了,两家互相通话越来越少,最后失联。
十多年老谢音信全无,直到若干年前。
拜互联网谷歌搜索引擎之力,南来客读到一篇文章:复旦大学的骄傲。作者署名很熟悉。
想起来了,是老谢的太太。
读后才知道老谢毕业后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任教并从事科研工作,成绩斐然。
令南来客唏嘘不已的是,读到该文时,老友已经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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