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叔
想起当年的沙面复兴路小学,南来客眼前除了浮现众多老师熟悉的面容之外,还会出现一个矮小的身影。
那是校工梁叔。
梁叔身高不足一米四,背驼,一目眇,小平头,年龄不详。远远望去,要不是身上穿了件显得特大的衣服,跟小学生一般无二。
初见梁叔,南来客正是厌似狗的年龄,登时想到三寸丁谷树皮。
然而复兴路小学从郑书记、罗校长到一年级新生,不论年龄,不讲辈份,都尊称他为梁叔,而且一叫就是数十年。五六十年代的小学生称他梁叔,三十年后,当年小学生的子弟七八十年代的小学生也管他叫梁叔。
复兴路小学能称之为叔的不多,数来数去,全校除了策叔陈老师,就是校工梁叔了。
梁叔之所以被称作叔,与其资历不无关系。虽说只是一个普通校工,革命工作不分贵贱,梁叔在南来客转学就读复兴路小学之前已经在校工岗位上;到南来客的小妹妹小学毕业,梁叔依然在那个岗位上,绝对是资深员工。
称谓很有意思,跟年龄资历不无关系又不一定有关系。另外,“叔”前面加姓还是加名有什么讲究南来客也说不清,只是随俗,只知道称谓一经确定,即使错了也很难改过来。
就说另一位校工恒哥吧。恒哥也在复兴路小学工作了一辈子,但是到老也还是哥,不但没称叔,姓什么都没几个学生知道。
恒哥专职负责校办小工厂。小工厂生产图钉,从四年级开始,每周一节手工课,南来客和同学们齐聚小工厂,一半人在十来台小型手工压机器旁各就各位,另一半人绕桌而坐,穿图钉。压图钉工作流程十分简单。图钉片与针穿好,放在机器压垫上,手一扳把手, 锤子落下,把图钉片和针压作一体。这么枯燥无味的活,同学们却干劲十足,热火朝天。多少年以后,南来客读到马克吐温笔下汤姆 沙耶《光荣的粉刷》,才明白个中原因。
恒哥好歹还有几个班的学生可以指导监督,梁叔却是光杆司令一个,无兵可带,每天的工作再平凡不过了:打扫卫生、开关大门,烧开水,还有就是季节性煲汤。
入夏,广州酷热难当,师生挥汗如雨,校方推出清凉饮料汤计划给师生补充水分。一周一次,自愿参加,每次五分钱。品种一周一换,有绿豆汤、竹蔗水、以及鱼汤。煲汤的重担就落在梁叔瘦小的肩膀上。
全校师生六百多号人,从采购到提着汤桶到各班一勺一勺地分汤,都是梁叔一人操办,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为此,南来客班主任容老师还命题让学生写作文赞扬梁叔。
大家不约而同都写了梁叔不顾一只眼瞎细心挑鱼刺的感人事迹。
梁叔在学校流传甚广的另一故事发生在文革初期,当时群众运动尚未如火如荼,不过学校已经出现大字报,有学生批老师的,包括南来客批小黄老师的 (南来客在此向小黄老师郑重道歉),有老师批老师的,比如小黄老师批崔老师的,还有一张是明批老师暗骂同学的 - 批崔老师连带上崔老师的金童玉女(谁不知道金童玉女指的是谁?)。为方便集中管理,学校专辟了两间大教室为大字报室。大字报室细绳纵横交错,挂满了大字报,像晾床单一样。不料没几天,就有部分大字报不翼而飞。谁干的?传说是“麻子”干的,还说麻子把巡夜的梁叔都吓昏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麻子品学欠佳名声在外不假,偷鸡摸狗的勾当也确实没少干,但是怎么说也是老红军的后代,撕大字报破坏群众运动,谅他没有那个觉悟。南来客跟广大革命群众一样,坚信是阶级敌人干的。为查明真相,揪出反革命分子,事发不久,南来客带了床蚊帐和一把小刀,回校在大字报室附近的课室住了一夜。
睡到半夜时分,南来客隐隐约约听到有动静,拿着小刀悄悄潜行至大字报室门外。门开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大字报瑟瑟作响。
接着手电光一闪。
有人在大字报间穿行。
“边个?” 南来客壮着胆子问。
“系我,梁叔。” 声音很淡定。
接着梁叔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南来客眼前。
什么梁叔被麻子吓昏了?没影的事。谁被谁吓昏还真不好说。见到梁叔那一刻南来客就想,要是梁叔用手电筒照脸,尽管那张脸不至于面目狰狞,单凭脸上那只瞎眼也足以把麻子吓个半死。
梁叔孑然一身,一直住在学校,小学早已成为他的家。
……
最近整理相册,一张照片引起了南来客的注意。
那是二三十年前复兴路小学前教职员工在小学校门口的合影。
故园不复旧池台,小学也早已旧貌换新颜。
只有人还是那十来个人,虽然已经不再年轻。
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大合唱。
梁叔也跻身其中。
同学圈中问起梁叔,答大概已经作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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