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大女附中在文革期間改名為“北京第150中學”,以示與其他中學一律平等。到我們入學時,女附中已經改為男女合校。學校名稱雖然改了,校舍和師資並不會改變。師大女附中當年集合了一群中國最優秀的中學教師,是他們讓我獲益終生。以我目前的日常生活,本來尚無閒暇從容憶舊,之所以要寫下這個系列,實在是因為,斯人斯事讓我難以忘懷。
之四:劉超塵老師
我相信,我的同學們人人都數的出幾位難忘的老師,而在幾乎所有人的名單上都會出現的,必定有劉超塵老師。他太帥了,太才華出眾了,課上的太吸引人了,而且偏偏是他,因為患病而早逝於英年,讓人痛惜無比。
劉老師到了高中才開始教我們語文課,但還在初中的時候,我就對他很有印象。
那時候,在教育部工作的父母去了幹校,帶走了上小學的弟弟。他們不想耽誤我在北京,尤其是在師大女附中的學業,就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北京。而我們賴以吃飯的教育部食堂,大多數人員也已下放,在一段時間裡,顧不上給家屬做飯,我就在附近一家叫做“好省食堂”的包了伙。好省食堂坐落在我們上學那條街的路口,於是每天早飯時分,我便可以看到上班的上學的各色人們來去匆匆。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臉肅穆的劉老師,穿着藍色中山裝,抱着用粉色綢子小被包裹着的一個小娃娃,目不邪視地一步一步從食堂窗前走過去——想必是在上課之前,他要把這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送到哪個人家去幫他照看一天,那時管這種私人日托帶孩子的方式叫着“托出去”。我當時雖然年少,卻也知道雙職工人家即要上班又要忙帶孩子的辛苦,劉老師永遠不變的表情和步伐,常讓我感到一種老大不忍。
後來看到諶容的《人到中年》時,我馬上便想:這說的不就是我們劉老師麼?
在升到高中二年級,得知劉老師是我們班主任的時候,饒是在初中的三年裡已經習慣了各科好老師,我還是激動了好一陣。在戰後嬰兒潮一代中,我們這一年齡段的人數更是一個高潮,全年級共有14個班,而我們班何其幸運之幸運啊。我聽說劉老師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怪不得啦,他講的語文課,往往將全班的男生女生統統傾倒。
印象最深不過的,是1975年春天,我們年級到北京郊區順義縣“植樹造林”一個月。那次我們都住在當地村中的各位老鄉家裡,自備伙房,白天出去種樹,晚上休息娛樂。北京郊區初春的景色是黃土為主,間有黃芽嫩枝,原本平淡無奇。然而,有廣闊的天地,有最棒的語文老師,有被撒出校門的風華少年,天時地利人和,便激發了不少人的詩興。很多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同學,那一次都寫出了相當精彩的詩句。劉老師率眾辦了一份油印刊物,每天把大家的詩句打印下來,供全體同學欣賞,並親自寫了刊首語,說是“昔日詩壇門外漢,如今都是小詩人!” 詩壇啦,門外漢啦,在習慣於“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語境裡,特別讓人感到新奇和振奮,大家的詩作益發地讓人驚喜交並,目不暇接。
我形象思維特差,從小到大都毫無詩意,即使在那種群情高漲的情況下,也沒能寫出任何詩句。不過那一次,我也得到了劉老師的表揚:返回學校後,照例是要寫一篇作文的,《植樹期間最難忘的一件事》。而我的這件事,是我們去挑水的時候把人家老鄉的水桶掉井裡了!急得發昏之間,來了一個女老鄉,單槍匹馬,安安靜靜,兩下子就把我們一群女生嘰嘰喳喳束手無策的落桶給撈了上來——原來這撈桶,也是老鄉們常見的專業活計。對她無比的感激之餘,我便寫下了整個經過。
這篇作文被劉老師當作範文在全班宣講。我寫道:我們幾個女生收工後,挑起水桶,“磕磕碰碰地朝井台擁去”……只見那水桶頓了一下,“便無聲無息地沉了下去”。劉老師邊念邊對大家說,“想想她們組那幾個女生都是小個子,所以這個‘磕磕碰碰’用得很形象”。在我的作文本上,劉老師在“磕磕碰碰”和“無聲無息”幾個字下邊都劃了兩道紅槓,以示讚許,並且還用紅筆圈出了那個“擁”字,批語說,這個字“用得好!”沒錯,該用哪個字,我當時的確是琢磨了一番的,因為劉老師教過我們,一個動詞,如果用得準確便可以讓整個句子達到不凡的效果,所以值得反覆推敲。而“推敲”這個詞是怎麼來的呢?古時苦吟派詩人賈島,作詩時不惜耗費心血,曾反覆地琢磨:是“僧推月下門”呢,還是“僧敲月下門”?方成一首千古佳句。我得“推敲”出一個字,把我們幾位全體出動去挑一擔水的興師動眾體現出來。最後,我“推敲”出這個“擁”字,自覺再沒有比這個字更準確的了。
……
我沒能學醫,無力挽救劉老師的生命,唯一能做的,便是一輩子不忘他的教誨。當初沒有料到自己的後半生將會使用另外一種語言謀生,然而,用中文寫作和閱讀,至今都是我永遠拿得出時間來做的兩件事情。唯此方能報答我的語文老師們於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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