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年初,大学毕业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就这样糊里糊涂进了北京。记得坐火车去北京的路上,一翻过秦岭,在四川见惯了的绿色便完全消失了。极目远望,一遍荒凉,见不到一点生气,我本来就灰暗的心情象是找到了另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从而感到愈加灰暗。都说四川人有一种“盆地意识”,到了外地都会挑三拣四觉得处处不如家乡四川,我也自然逃不出这个圈套。我怀念四川,不仅因为那里是我生长的地方,是父母亲人所在的地方,也因为当时那颗年轻的心已有所牵挂。更有那里的青山绿水,那些炊烟缭绕竹林环抱的乡间景色,都是我念念不舍的原因。如果我当时没有到北京上研究生,我敢肯定我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四川的。我说是糊里糊涂进了北京,一点也不夸张。大学的最后一年,本来没打算考研究生,是被当时的班长骂了一顿没出息,才硬着头皮报了名。报名时,草草选了个单位,只因为那个单位要求考的科目最少。考完后有人问我考的什么单位,我竟然都不知道。 初到北京,寒冷的天气,说普通话的别扭,更加上北京的不能下咽的饮食,使我从坐上火车就有的那种灰暗的心情更加沮丧。在北京的几年时间里,这种心情始终没有完全消失过。从一到北京开始我就明白:北京不是我应该逗留的地方,北京不属于我,我也永远不会认同,更不会融入北京的生活及文化。 研究生时的住房是那种北京典型的筒子楼,楼道里漆黑,堆满了各类杂物,并兼作各家的厨房。邻居都是有家室的同事,多数都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一家两代甚至三代挤在一间十六平米的房间里。我当时本来就沮丧的心又因此多了一层悲哀,这就是知识分子生活的现状?这也将是我今后生活的写照?这就是从七七年开始,我为之奋斗又满怀希望的未来?倒不是我对物质享受那般追求,而是那种无力改善现状,无力把握未来的无奈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相信,那些住筒子楼的大学生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对生活有过幻想,到现在却只剩下了为生存而奔波的无奈。我当时虽然不知道我的未来将是什么样,但有一点我很明白:我决不会在这种筒子楼里了此一生! 尽说了北京的不是之处,其实有一个北京的地方我曾经喜欢又怀念过:白石桥路上那一排高大整齐的杨树。黄昏的时候,昏暗的路灯下,在那条路上骑车而过,轻飘飘,微风习习,是极遐意的。可惜,听人说,就是那排杨树也已不复存在了。 八九年春夏在北京的经历恐怕要算在京几年里最该提及的了。春天的时候,运动刚开始,我也是兴冲冲的往大街上跑。记得有一天从外面回到室里,我研究生时的导师见到我,忙把我拉到一边说:“康乐啊,你可不能这样就跑出去跟着起哄。你年轻没有经历,我可是见过的,这跟文革造反没有什么两样啊。”我当时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老师,这次你可是不懂了。后来北大停课了,有一天得空到北大去看看,因为当时北大是运动的中心。在北大一面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我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当时我心里确实闪过这个念头:“这很像文革的大字报”。等到我逐字逐句读过那些文字后,才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老师的先见之明。那些文字里,处处流露出对李鹏等领导人的侮辱及人身攻击。我不认识李鹏,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但我知道他也是一个人,对任何人的侮辱及人身攻击,对于我都是难以接受的。我当时就想如果给予这些学生以文革时期那样的自由,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象当年对待刘少奇及其走资派们那样对待李鹏。如果理由充足,动机正当,我们就可以毫不留情的对人加以攻击。我或许对这类事情过于敏感了,大概与我在文革时的经历有关吧。 从文革到89年,二十年的岁月,我们并没有真正地领悟到多少道理,也没有真正地长大多少。反省从来不是我们民族的长处,如果我们不从我们过去的错误里吸取教训,我们还能够从哪里学会道理呢?我不否认,在那次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多数的人怀有良好的愿望,怀有崇高的舍身为民的精神。但是街头政治,在当时仍然是我们偏爱的方式,很可能是我们唯一知道的却又可能是最无用的甚至最可能有害的救国救民的政治手段。我并无意在此对那次运动作出任何评判,只是谈谈我作为参与者旁观者的体会而已。 从北大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参与过任何一次游行请愿活动。记得有一位朋友曾对我说:“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历史大事件啊,你不参与,今后怎么对后代交代?” 我说:“我就告诉他:我仅仅是个旁观者。”我曾经那样容易地被那些愿为崇高理想献身的英雄们所感动,如今轮到我也可以崇高一回的时候,我却只想做过旁观者,我想我从骨子里就压根没有英雄的本质,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六四那天一早,我和另一位学生就赶到附近的北方交大探听情况。看到黑板上列出的失踪学生的名单,我的心从来没有象那一刻那样的悲哀过。这些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无辜地逝去了。他们的父母曾经怀有怎样的期望送他们到北京来念大学,却得到这样凄惨的结局。无论谁该对此负责,也再无法挽回失去的生命和那些曾有过的美好的憧憬和期望。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这个国家,永远离开这个生养了我的土地。我即使需要浪迹天涯,也要找到一个国度,一个有理性的国度,一个可以通过合法和平的手段便可以改变其社会之不合理的国度,我不能想像我的儿孙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我由衷的期望这个国家繁荣昌盛,这里的人民早日觉醒长大,但我已经没有耐心等到那一天了。
2006年6月 Rolla 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