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觉得那是个不太招眼的剧场,但气氛又有点中国老戏园子的味道,所以想着能有机会去看一次正宗的表演。后来几次想买票居然提前几个星期都订不上,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剧场挺火爆,不过是上次没有人愿意为那个印度版的李尔王改变欣赏习惯罢了。
偶尔从千年桥上走过,隔河远望那个剧场的白墙茅顶,土得能掉渣儿地站在巨大的泰特现代艺术馆(Tate Modern)的阴影里,显得没有规模,也并不招眼。不知道怎么,一见到它,总让我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或许哪天现代世界的旋风猛力刮过,这个茅草棚就给掀了盖儿。
(没问题摄影)
既然总也等不上票,日子久了,看戏的愿望也就小了很多。只有在从它旁边走过时,才会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个没了的心愿。
2004年夏天,没问题说可以搞到理查德二世(Richard II)白天的票,因为是上班的日子,只能溜出去看。没问题订的还是站票,我们一行四人顶着水汪汪的日头去看戏。到了剧场已经快开演了,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人。从地到天的包厢都给占得满满的,站票的场子也装了一多半。早进场的人把背靠座席的倚位都给占了,舞台前面的趴位也已经没有一点可乘之机。人很多,坐在地上的可能性也没有,我们只能直挺挺地站着看。
站在场地中间环顾四周,座席上一眼望去,可能因为是日场,百分之七十以上是美国游客,基本上是老头老太,穿着浅色的休闲装,吧唧吧唧地跟身边的老伴儿评论剧场的装潢。我注意到,和五年前不一样,剧场的座席都经过了重新装修,原来退了色的木头座席,现在都成了新的枣红色。看上去干净而且也安全牢固了许多。不过,少了原来的老气横秋。记得看过电影《热恋中的莎士比亚》,那里面的座席,还是原来的味道。估计那部片子拍下来,一群年轻人在场子里又是决斗,又是上演激情戏,把个老剧场给折腾得快要散了架,所以只能重新翻修;或者是电影赚了大钱,剧场分了红,有了闲钱就搞装修。
(问题多摄影)
理查德二世讲的是一个有心享乐,没心当皇帝的人却当了皇帝的故事。当然他不会有好结果,周围的人也跟着受连累。
戏一开台,我立刻意识到为什么票这么难搞,感情这演员很多都是名角,电影里面碰到的熟面孔就不少。不过我这个糊涂酱的脑子,看了他们出场,就是伸着手,张着口,兴奋地看着没问题:这不就是那个谁嘛!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个谁呢。没问题用手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激动。可我要是想不起来那个谁是谁,就总觉得不踏实。中场出去买了一本说明,看了半天,还是记不起来在哪部电影里见过谁。至少能找到名字了,也算落得个安生。
扮演理查德二世的演员是马克·瑞兰斯(Mark Rylance)。这个演员的工夫老道得很。我以前看过个把莎士比亚的戏,觉得演员总是用抻得又红又长的脖子当高射炮,把激情蘸了唾沫往上打。可是今天的理查德二世不一样,他念对白不按照原文断句,而是自己说到什么时候想喘气了,才喘气。一口气没喘完,就接着说,哪怕多说一个字也无所谓。这样,莎士比亚剧中人物诗朗诵一样的对白,到了他口中就成了慢条斯理地聊天。但是,他能聊得观众一起回肠荡气,跟着他喘了上半口,等着他下半口喘完,大伙儿再一块儿喘。
正在大家都看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天上下起雨来。刚才在台口屋檐上晒太阳的鸽子,这时候都扑楞楞地飞到观众席的屋檐下和舞台的里面避雨。观众的眼睛都盯着飞走的鸽子。台上的演员接着演戏。恐怕他们早都习惯了这些,很快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回来。中间站着的观众都纷纷掏出雨衣,原来他们都事先买好了,就是那种透明的一次性雨衣。而我从到了英国就丢了打伞的习惯,老是下雨,不打伞淋着倒觉得爽快。现在,我们就站在雨里,看着台上的表演。雨下得细密,仿佛把舞台变成了水帘洞。
理查德二世是个贪玩儿,但是忧郁的国王。不能指责他天生邪恶,他就是入错了行,而且并不爱这行。马克·瑞兰斯把他演绎得又可恨,又可爱。又是一个悲伤的结局。台上的人觉得他死得其所,观众觉得他死的可惜。
回来查评论,发现和我的总体感觉差不多。马克·瑞兰斯水平太高,其他的演员跟他不在一个档次上。马克·瑞兰斯的演技很像老北京人艺的风格,不图高亢,但求平实。他在舞台上表现出的自信是不凡的,无需抬高声调就能占领了真格舞台。相形之下,另外那几位电影里面的那个谁,仿佛都没了光泽。在马克·瑞兰斯不从规则的念白下,别人的高射炮基本不能中的。有的评论家把这个帐算在他的头上。我替他鸣不平,难道过于优秀也算罪过?不过,回想当年的北京人艺,那确实是一个强大的群体。茶馆里的每位茶客都是不可或缺的个体,否则就不能成为茶馆。
两次光临莎士比亚剧院,它已然和我心中的中国老戏园有了同等重要的地位。表面上,它的传统色彩无与伦比。而它对突破传统的探索,并不亚于旁边铜墙铁壁的泰特现代艺术馆中的艺术品。它的创新显然没有现代艺术的张扬,而是微妙和低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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