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粗讀一下《轉了“基因”的“錢式魯迅”》(http://www.azcolabs.com/xy_luxun_gene.html),比較同意。 我感覺,這位大教授錢理群的問題是把魯迅弄得太通俗化了。還自以為是地給魯迅貼了好幾個標籤。好像他還說,退休後他做的最大的努力,就是到中學生裡面去推廣魯迅。所以呢,估計就是為了讓中學生能理解魯迅,他就需要給魯迅改變“基因”,弄成了中學生比較容易理解的,實際上可能並不是真正的魯迅,(不是)真正面目的魯迅。實際魯迅自己說,他的作品根本不適合中學生去讀。 乙:“通俗化”與“轉基因”是完全不相關的兩回事,我看不出為什麼“為了讓中學生能理解魯迅,他就需要給魯迅改變‘基因’”。 另外,我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魯迅自己說,他的作品根本不適合中學生去讀”?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被“專家”忽悠了吧? 1932年,魯迅應出版者“能夠節省讀者的費用”的要求,“就將材料,寫法,都有些不同,可供讀者參考的東西,取出二十二篇來,湊成了一本”《自選集》,其中收有《野草》的七篇、《吶喊》的五篇、《彷徨》的五篇、《故事新編》兩篇和《朝花夕拾》三篇。在自序中,魯迅特別說明[1]: “但將給讀者一種‘重壓之感’的作品,卻特地竭力抽掉了。這是我現在自有我的想頭的: ‘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着好夢的青年。’ 然而這又不似做那《吶喊》時候的故意的隱瞞,因為現在我相信,現在和將來的青年是不會有這樣的心境的了。” 從這些話,可以知道,關愛又體貼青年的魯迅是願意他們看自己的作品的,況且魯迅做小說,正是開手於“新青年”雜誌,這“中學生不宜”的說法,又從何談起? 丙:可是,錢理群教授宣稱“魯迅說,《野草》裡面有我的哲學,而且他說,《野草》是屬於我自己的。他不希望青年們看他的《野草》”[2] 乙:如果魯迅“不希望青年們看他的《野草》”,那為什麼《自選集》中的文章有三分之一是選自《野草》? 而出版《自選集》是為了“能夠節省讀者的費用”,那它所要面向的讀者群,自然包括窮苦的知識青年了。 從這些事實和邏輯來看,錢理群的這一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丙:是啊,從你剛才提到的“自序”中作者說明入選的取捨原則來看,《自選集》既然收入了《影的告別》、《過客》、《失掉的好地獄》等《野草》篇,以及從《彷徨》中取了《在酒樓上》,而沒有被“抽掉”,這就剛好說明魯迅自己不認為它們是作者在吐露“自以為苦的寂寞”,它們並不屬於“將給讀者一種‘重壓之感’的作品”,而其內容也完全不是要表現錢理群所謂的“說盡了知識分子的深層困境”,即“虛無絕望”、“無地彷徨”等那樣的悽慘與消沉,因為魯迅自己並不是這麽以為的。 錢理群不可以“越俎代庖”,不顧作者自己的意思來隨意解讀。 乙:至於一些人為什麼要這樣編造?講“他的作品根本不適合中學生去讀”的用意又是什麼?讀者可以自行分析判斷。 丙:其實,魯迅在中國被人“捧殺”與“棒殺”已久,現在又多了一種殺法,去手棄木,叫做“奉殺”,就是故意把他搞得很神秘,很“高大上”,高到了“中學生不宜”的“供奉”地步。 比如,錢理群講[2]: “魯迅的作品很難懂,……難就難在,到底魯迅他在想什麼,他要講什麼?要知道他真正的意思非常困難。” “一個人的思想,特別是一個人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一種生命體驗,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一旦用語言表達了,這思想就被簡單化了,甚至可能被曲解了。” 乙:他這意思就是,魯迅用白話文表達“自己的思想”都是“簡單化”,他“真實的思想”反倒要由錢教授再行“翻譯”出來。 而要“翻譯”時,錢理群最喜歡做出爛熟於魯迅的“專家”狀,張口閉口“魯迅說”,卻故意不引原文,不給出處,只抓住“中間物”、“進化鏈”、“我要騙人”等隻言片語,甚至錯引“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是冷”,等等,以販賣自己的“處世哲學”。 丙:錢理群大概曉得青年聽眾里熟悉魯迅著作的人不多,肯去查找原文的更少,才敢如此“明目張胆”地大肆發揮。這種情形,恰如魯迅所說[3]: “老百姓一到洋場,永遠不會明白真實情形,外國人說‘Yes’,翻譯道,‘他在說打一個耳光’,外國人說‘No’,翻出來卻是他說‘去槍斃’。倘想要免去這一類無謂的冤苦,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點,衝破了這一個圈子。” 因此,對於這一類常假“魯迅說”來說誑的人,要特別地小心。 乙:一點不錯,我在網上也常看到有什麼“魯迅說”,其實魯迅並沒有說過那些話,而還有人為此在熱烈地爭論,這正如一個老笑話所說:幾個近視眼爭相顯示自己的眼力好,而他們評說的那塊扁卻還沒有掛出來哩! 丁:正是魯迅文字及思想的多樣性複雜性,成就了他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把交椅。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魯迅,毫不奇怪。 乙:“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魯迅”,這一點不錯。 魯迅活着的時候,就有人喜歡,有人討厭。後者大致又有兩類,分為“有權的討厭者”和“無權的討厭者”。 對兩位“無權的討厭者”,魯迅當時曾這樣答覆過[4]: 這兩位,一位比我為老丑的女人,一位願我有“偉大的著作”,說法不同,目的卻一致的,就是討厭我“對於這樣又有感想,對於那樣又有感想”,於是而時時有“雜文”。這的確令人討厭的,但因此也更見其要緊,因為“中國的大眾的靈魂”,現在是反映在我的雜文里了。 對另一位“有權的討厭者”,魯迅則這樣寫道[5]: 四五年前,我曾經加盟於一個要求自由的團體,而那時的上海教育局長陳德徵氏勃然大怒道,在三民主義的統治之下,還覺得不滿麽?那可連現在所給輿着的一點自由也要收起了。而且,真的是收起了的。每當感到比先前更不自由的時候,我一面佩服着陳氏的精通王道的學識,一面有時也不免想,真該是謳歌三民主義的。然而,現在是已經太晚了。 無論是有權還是無權,久而久之,“討厭者”對魯迅都由厭而生恨,恨不得“借刀殺人”,早日除之。 因而,有質問他的,曰“你何以不罵殺人不眨眼的軍閥呢?斯亦卑怯也已!”,有鄙視他的,“因為我沒有敢講共產黨的話的勇氣。”,有向軍閥告密,指“魯迅即教育部僉事周樹人”的文人陳源,有“呈請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的黨官許紹棣,有“清黨”時,“想以獨秀辦‘新青年’,而我在那裡做過文章這一件事,來證成我是共產黨”的青年,告魯迅“通虜”、“通海”、“貳臣”、“漢奸”者有之,吁對之實行“軍事裁判”、“投畀豺虎”者亦有之。 可見,魯迅當年能活着並不容易。 丙:現代“討厭派”的說法和做法,大致也還是一樣,例如,有人譏笑:“‘雜感家’魯迅為什麼不寫‘長篇小說’呀,還是文學功力不夠吧?”,或者,斥其“沒敢罵過蔣介石!沒敢罵過日本人!”,而最直截了當的,當屬一句“金口玉言”:“要麼閉嘴,要麼坐牢”。 乙:對魯迅看法不同,且公開講出來,這的確“毫不奇怪”。 奇怪的是,與那些指斥手段相反,另有極盡“編造歪曲,刻意迎合”之能事,要暗暗地造出多種轉了“基因”的“魯迅”來,這就不能不說是很有心計的事情了,試想,今後有誰還會再討厭這種“識相聽話”,“有鬼無害”的新“魯迅”呢?這實可謂是“一勞永逸”,為毛除了心頭大患啊! 在缺乏勇氣按照事實講真話的時代,“要吃飯也決不能算是惡德”,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不能有點骨氣,尊重史實,不講假話,或者,只說些敷衍話呢?錢要大家“平視”魯迅,這很好,但如此胡編爛造,你從此還敢正視他老人家的眼睛嗎? 丙:網上還有些“才子”,時不時總會跳出來,捕風捉影,道聽途說,搖唇鼓舌地嘲罵魯迅幾句,以示自己“獨具慧眼、與眾不同”,正經傳承了毛澤東的“反潮流”精神。 這些極欲出鋒頭的小樣,配合毛氏討厭魯迅,終將自取其辱。 戊:像北大孔慶東那樣輕薄狂吠的人,容易識別,但像北大錢理群這樣的教授,給人印像卻好像是很有學問啊? 乙:對這一類“專家”就更需要警惕。 我想,他就是一個善於揣摩聖意,作假迎合之輩。現在都說中國道德滑坡,其實根本是靈魂淪喪,一些人遇事不敢聲張正義,在高壓之下,唯唯諾諾地做了奴才,甚至幫凶、幫腔或幫閒。 勇於吶喊的魯迅代表了民族魂,代表中國的希望和未來。當局要統治,總是要盡力抽去人們的這種靈魂,使之成為一具具“行屍走肉”。“不想只有一種聲音”的李文亮醫師生前死後的遭遇,就是一個例子。 錢深知毛不喜歡吶喊的魯迅,“要他閉嘴,或者坐牢”,所以挖空心思,厚顏無恥地把魯迅“改造”成“沉默”、“無地彷徨”、“騙人”,以及遇事“毫無立場”的庸人,這樣既能保住自己“魯研專家”這個飯碗,又順應了時務的剛需,還給人以有“獨到見解”的“學者風範”。 在這個意義上,錢自己才正是一個最“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戊: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 人生活在社會中首先也是最低要求是維持生存,這樣人們從亊各種不同的職業有着不同的追求和途徑,這樣人開始分化。為謀求更高的利益則各顯神通。 在當前這種政治生態的社會中迎合聖意是一條捷徑,這樣就有了各種各樣的人登台表演。不顧亊實瘋狂吹捧者有之,如胡鞍鋼之流。有為官方代言的胡總編也走紅世界。滿嘴跑火車的金某和司馬氏等也掙得很高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利益。 當然也有搖擺人,善於察言觀色,善於打擦邊球,既達到了個人目的又為自己留有後路,很有欺騙性和誘惑性。 清華北大對不同類型的人的態度及處理是非常明確,仗義執言者常因“嫖娼”罪受到嚴厲的處分,說謊成性者卻倍加受寵,春風得意,官運亨通。 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真正看清一個人的靈魂和品質。 乙:對,前者的嘴臉公開,容易辨別,後者耍手段,善詭辯,如你所說,“很有欺騙性和誘惑性”。 例如,魯迅說自己是一個“歷史中間物”,是指他清楚“在進化的鏈子上”,“中間物”會“和光陰偕逝,逐漸消亡”,但他甘願成為通向光明的“橋梁中的一木一石”;魯迅自謙為“開首改革”時,反擊舊壘的一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的過渡性人物[6]。 1919年寫完《狂人日記》之後,魯迅也寫過:“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現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作家來,……破破中國的寂寞。”[7] 而錢理群卻故意扭曲原意,說[2]: “‘歷史中間物’是什麼意思呢?魯迅說,就是要反抗黑暗,要和黑暗搗亂。當然不被黑暗所相容,因此黑暗到來的時候,這樣的影子要消亡。同時,歷史中間物的意義僅僅在於和黑暗搗亂,他的生命價值是和黑暗緊緊連在一起的,是實現在對黑暗的反抗當中的,因此當黑暗真正消失、光明真正到來的時候,這個歷史中間物的價值也沒有了,影子也要消亡。” 丙:錢不敢否認魯迅“反抗黑暗”,但他把敢於“和黑暗搗亂”的知識分子,比做在“光明”和“黑暗”中都無法存在的“影子”,用這種“非黑即白”、“兩頭受氣”的邏輯,把他們推到一種兩難的無解絕境。 一旦知識分子認同了錢的僵化推理,而又不想“消亡”的話,那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接受毛澤東提供的“解藥”,即他們需要不斷地“改造”,下決心“與工農兵相接合”,才能在“新社會”和“新時代”中找到“自己的地位”或“自己的立足點”,否則,“將一事無成”;倘若堅持“還是雜文時代,還要魯迅筆法”,而不去一味“歌功頌德”,那“要麼閉嘴,要麼就坐牢”。 乙:文革中,甚至自建國後,許多知識分子就是這樣自覺或不自覺地墜入了陷井,成為毛時代的犧牲。 所以,錢的說教與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評價,不是沒有關係,而是大有關係,他是在為毛做“天衣無縫”的佐證或鋪墊,那潛台詞就是:你不想“無地彷徨”、自取滅亡嗎?你想要在社會中找到“自已的立足點”和“自己的地位”嗎?想想吧,“和黑暗搗亂”會有什麼出路?連魯迅都別無選擇,何況爾等云云眾生?沉默吧,因為“真正的魯迅是沉默的”,騙人吧,學他“正視自己時時刻刻不得不說假話的困境”,遇事就要像魯迅那樣,採取“既‘在’,又‘不在’,既‘是’又‘不是’的‘毫無立場’的立場”,這樣“纏繞又複雜”的“錢式魯迅”才最高雅深奧,…… ──瞧,我們說“救救魯迅”,其實也是救救我們自己的靈魂,以免墮落到謊言的深淵。 寫於2021年5月18日。 http://www.azcolabs.com/ [參考文獻] [1]魯迅,《<自選集>自序》,“南腔北調集”,1932年12月14日,魯迅於上海寓所居記。 [2]錢理群,《真正的魯迅是沉默的》,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7501.html,2019年7月31日。註:2020年4月初,《愛思想》網已刪除這篇,但可參見與它內容相同的《無地彷徨》,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0431.html,選自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 [3]魯迅,《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三閒集”,1929年5月22日在燕京大學國文學會講。 [4]魯迅,《後記》,“准風月談”,1934年10月16夜,魯迅記於上海。 [5]魯迅,《關於中國的兩三件事》,“且介亭雜文”,該文包括三篇短文,1934年3月,首先發表在日本的 “改造”月刊上。 [6]魯迅,《寫在<墳>後面》,“墳”,1926年11月11日夜魯迅。 [7]魯迅,《對於<新潮>一部分的意見》,“集外集拾遺”,1919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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