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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家里一个电子邮件,父亲说他明年来看我。我这才知道,今天他没来的主
要原因,是因为他舍不得让我掏旅费--我坚持他和妈妈来美的机票费用我来出的。
唉,父亲。
点点滴滴地,想起他很多事情来。
(一)
我的童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玩具.父母那会做教师,生活困顿.我唯一的玩具是
父亲亲手给我做的一俩粗糙的木轮车.
那是六岁那年的事. 我们还在四川.酷夏的一个黄昏,恹恹地从漫长的午睡中醒
来.只觉得湿热的身体黏黏地贴在凉席上,头昏沉沉的.
昏睡中睁开眼睛, 看见西斜的阳光照进屋内,照着破旧简单的家俱和灰色的墙.
木桌上纷乱地摞着课本和一堆未洗的碗.妈妈不在家.
我看见了父亲. 他坐在地上,背对着我.地上有许多方,圆的木块和一把小锯子.
忽然我想起来,他在给我做木轮车,他答应过我的.一阵小小的喜悦使我噤声.我只是
呆呆地望着他.他微侧着身,用纱纸磨着一个小木轮,又用锤子叮叮地敲进几枚钉子.
西斜的阳光还是炙热, 照在他的背上.我看见他穿的那件灰灰的的汗衫,背上有
两个大洞.我看见他浓密的乱篷篷的头发,有几绺湿湿地贴在额上.还有他流汗的脸,
年轻的赤褐色的,和他额头上略现的皱纹.
阳光是炙热的沙, 空气凝滞.在燥热和浓重的空气里,我安静地听着他有节奏地
敲打钉子的声音和刨木头的刷刷声.他汗如雨下,用沾满油漆的手抹一下汗流满面的
脸,又脱去有两个大洞的汗衫,露出瘦瘦的脊粱.
很久,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上出现了一辆小小的木轮车.样子简单.左右一
边两个轮子,中间一个木盒样的东西大概是车厢.前边有一个铁环,拴着一根绳子,大
概可以让我拉着跑. 四个轮子用红,蓝钢笔水画着些简单笨拙的花纹.他把它放在地
上,小心翼翼地拉着.小木车发出不大动听的声音.他楞了一会,然后跪下,又敲起来.
最后, 他终于站起来,兴奋地,带着孩子气地笑了一下,急匆匆地走向我的床边.
我立刻紧闭双眼装睡. 静寂中,我闻到他浓重的汗味,感到有一只手抚开我黏在额前
的发.我听到他轻声地唤我的小名.我睁开眼,看见他正弯腰看着我,双手托着粗糙的
玩具,流汗的染着油墨的脸上带着一种几乎虔诚的笑容.
我飞快地翻身坐起,用手环着他的腰,闻着我最熟悉的汗腥气.我呆呆地望着他,
沙哑地喊:"爸爸!"
............
困顿的童年好象过得极快.瞬间飞逝而去.木轮车早以不复存在.
和后来绚烂的青春的光华相比,童年已变成一团浓重的云,静悬在远山的那边.
许许多多的事,都慢慢流过去了.木轮车,还有一些别的往事,变成了悠远岁月的
回声.
(二)
已经快五年没见父亲了。家里寄照片来,也不是太敢看,最怕看见他老,看见
他新添的白头发。可是他终究是老了,60的人了,人矮很多,背跎了,瘦得不象样
子。去年初看到这样一张照片,看着看着就哭了。后来就不大敢看他的照片。
刚到美国的那个月,他还在马里兰大学做访问学者,他陪了我两个星期,然后
就回国了。 总还记着他教我 学车的情形。和别人不同,我需要立刻打工,必须要
有车。他就用攒下的一点钱买了一辆旧的福特给我,然后每天教我。
从来都没有碰过车子,我紧张得很。练了几天,最简单的转弯还是做不好,总
是把练车道上的黄色小塔碰翻。或者忘了煞车,或者想不到打灯。简直是一塌糊涂。
得出父亲急得很,但是他不说什么,仍然和我一遍遍说着,带着我练习。
第四天的时候我开车的时候竟然手闸都忘了放下来了。终于父亲急了,狠狠说
了我一顿。我不响。但是愈发紧张,越做越糟,还差点撞了别的练习车。父亲焦急
万分,他说:“这样开车你要被撞死的呀。。。”他本不喜欢对我说重话,但那天
实在着急,不住地批评我。终于我灰心了。停了车,我说“我学不会,算了。对不
起爸爸。”然后我关上车门自己往我们住的地方走。他急得在后面不停地叫我,但
我也没停。 我走到附近的DUCK POND去坐了很久。越想越灰心。天色慢慢暗了,我
怕他着急,便望家走。
刚回去,二房东小周就说:你到哪去了?你爸说你拐个弯就不见了,他急得话
都说不清楚,找你快两小时了。。。”
我大吃一惊,赶紧去找他。很巧,他正好进门,看见我,他先是高兴之极的样
子,然后就象要哭出来一样。他赶紧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刚想说
抱歉的话,他说“我都做好饭了,等你回来吃。”
原来他做的阳春面,这是我最爱吃的面食。可是父亲是个学究气很浓的人,连
自己都照顾不大好的,在家都是妈妈照顾他的。他很小心地把面给盛到碗里,果然,
面条有股糊味,而且太咸,葱花和肉丝切得粗得吓人。他抱歉地说:“早做好了,
你不回来,我热了两遍,就煮糊了。”我心里难过,对他说:“爸爸,对不起。”
他摇摇头,说:“快吃快吃。”吃饭时,我去冰箱拿水喝,看见里边有两盒紫红色
的BLUEBERRY, 那是我特别爱吃的,价钱也很高。原来他已经悄悄给我买来放在冰
箱里了。可他自己连桔子汁都舍不得喝,平时只喝大壶饮用水的。
那碗糊面条,吃得我心里百感交集。
过了两天,他要回国了,于是开车送我到北部我要念书去的小城去报到。我车
还没有学好,整整18个小时,都是他在开。他想帮我省出一点学费来,就和我说不
住旅馆了, 我们早上4点就出发了,很晚才到。路上我给他唱歌提神,他给我说笑
话,他一直都是精神勃勃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疲惫。可是等到了,等住到了朋友
家,他马上就躺在地上不说话了。我有点惊慌,连忙问他怎么了,很久他不说话,
然后他轻声说:“我好着呢,就是累。爸爸老了。”那一刻,在台灯下面,我发现
他是那么衰老疲惫,腮帮下陷出两个深坑。我给他拿来一杯水,伤心地说:“您不
老,您是累了。”他笑微微地看着我,然后说:“没有关系,你还年轻。年轻真好。”
他在小城住了三天就要坐飞机回北京了。我车开得还不好,他坚持不让我送,
就自己坐灰狗车去机场。早晨六点多,天色微明,灰狗站没有什么人,我陪他等车,
也不说什么话。我在想,这一别经年,我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了。我看着他花白
的头发,清瘦的身体,和深深的抬头纹。想着,在小时候,我是怎么骑在他肩头招
摇过世,而现在我成人了,他却老了。他却一直在和我说话,嘱咐我怎么开车,怎
么换道,认路标,怎么上银行,怎么开户,怎么要和ROOMMATE好好相处,怎么去厚
待人家,怎么选课,还特别嘱咐我不要太辛苦打工,说他会想法子多帮人改稿子挣
钱来帮我交学费。。。。我这才发现,他这么个做学问的人也会这么“罗索”的。
车来了。在微凉的清晨,我们说再见。他拍拍我的头上车了。车开了,却又忽
然停下,他急匆匆地跑下来,对我说:“忘了和你说了。。。尽力而为,千万别强
撑,太苦了就回来,在北京总有我和你妈妈。。。。”
然后他走了。看着车在清晨的幽凉里离去,我忍住眼泪,想,我一定会好好努
力,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为我自己,也为他。
送完他回到住处,去柜子里拿面条做早饭,才发现。里边放着六盒鸡蛋,六瓶
食用油,还有两包糖,和其他很多日用品。冰箱里也是满的。我才想起来,一定是
我昨天晚上我睡下了他去超市买好的。我车还没学好,他一定怕我为了买便宜的用
品而要开车上高速去一个叫ALDI的食品店 (这是全美最便宜的食品连锁店,集中在
中西部)。
现在他每星期都要给我发EMAIL。 详详细细地和我说他每个星期都做了什么。
妈妈讲他把我自从出国后的写回的EMAIL都打印出来,小心装订成册,题词为“The
Growing Pain",经常拿出来看。我知道后大笑。
他把我的毕业照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只要是第一次来他办公室的人,他都会把
我的招片指给人家看,如果别人适逢夸了两句,那么他会高兴很久。他看不出他手
下的年轻人都在偷笑。
他常喜欢和妈妈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怎么摔破了鼻子,怎么胆小不爱讲话,说
得高兴他会哈哈大笑,但是有时他又会忽然一言不发。他想念我了。可是,他还是
舍不得来,他怕让我花钱,谁都说不动他。原来我们两人一般固执。可是,我比他
还执拗。终于他投降了。
(三)
还有他的很多事情,我和父亲谈起这些事,他多半已经忘记.我也不会再提起.
我也不会再去想它.因为,总是在悴不及防的一刻,只要想起它,就会有一种流泪
的冲动.
“爸爸!”
。。。。。。
-写于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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