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五月来临了。法国梧桐已经是满树浓荫。无数的行人在梧桐树下走路,散步,说话,或者在微凉的初夏的夜晚看梧桐树叶里漏下的星星。似乎在一夜间,整个城市涌进了多一倍的人,大街小巷,景点商厦,到处都是游客。 文洁淼打了个电话给爸妈,告诉他们她要去西藏旅游,两个星期。他们大概是了解她的脾气。没说什么。海音知道就炸窝了。“高原反应你受得了吗?” “不用担心。我以前去过一次拉萨。这次是先飞过去,然后租越野车,走川藏公路,从拉萨回成都,再从成都飞回上海。你知道,我走的地方很多了,看一看原始的生态,山川,河流。。。”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 海音静了一会,“我也厌了人多的地方。我也去怎么样?不反对吧?” 消息传出来,不到两个星期,就有十来个人想参加。原来常去文洁淼家吃饭的人都想加入,加上文洁淼手下的香能和海音的两位闺蜜,一共十二个人,人太多,劝走了三个,最后定下九个人。时间定在五月中。 出发前一个星期,林畅给她来了个微信。“我的戏已经杀青。在做后期制作。听说你们的西藏之行了。我能参加吗?” “当然可以。不过小心狗仔拍到,又是一场地震。” 他画了一个笑脸过来。“我不会在拉萨和你们一起活动。我只是想走一遍川藏公路,好好用一下我的相机。你觉得狗仔有兴趣走这几千里地的高危公路就是拍个我的照片?我怀疑。” 五月中旬拉萨的天空,高远而深邃。景色依然,然而物是人非。十二年前和文洁淼一起来的两位女友,一位远嫁挪威,一位是樱芳,已撒手尘寰。下榻瑞吉度假酒店,办好入住手续,从阳台上望出去,蓝天下是无尽的,连绵的山脉,山的后面,还是蓝天。 大队人马分三批到达。黄昏时在酒店餐厅就餐。吴凯看了看手机,“林畅哥说他来不了了。制片要求他们要重拍一组镜头,实在是赶不出时间。” 海音叹了口气 “他不来也好。省得又引来媒体添乱。我也给搞怕了。” 吴凯摇摇头,“林畅哥肯定很失望啊。他还买了新的佳能5D全画幅单反相机打算路上用的,现在泡汤了。” 席间一片惋惜之声。文佳淼忽然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巨大的失望,像无形的榔头,重重地敲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大家蜻蜓点水般地把拉萨的主要景点看了一下。大队人马里多数以前没来过拉萨,主要集中看了一下布达拉宫,大昭寺,哲蚌寺,再去看看八角街,时间就差不多了。 晚上大家正在平措藏餐厅吃晚饭,吴凯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听着听着,忽然站了起来,兴奋地喊道,“你够牛,赵制片也肯放人?”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林畅来了。已经降落,正往这儿开呢。他求了制片和导演,好说歹说把他那块赶拍完了。一直拍到凌晨才休工,早上就奔机场了。” 大家都很高兴。吴亦农,小超和于醇几个男生都欢呼起来。温如馨笑着说,“看把他们乐得。有了林畅,他们就可以更加放肆地胡说八道插科打诨,真是一伙儿的。” 饭还没吃完,林畅就赶到了,走进他们吃饭的包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脸上一片青胡茬,头发也乱蓬蓬的,和几个月前在海音的生日宴上比,他黑瘦了很多。 他和大家一一打着招呼,一一握手,“真的以为赶不上了。好不容易抢拍完就奔机场了,一路狂奔。还不错,你们还没走。我本来以为没希望了。”他开心地,像个孩子般地笑起来。来到文洁淼面前,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文姐,你好吗?” “好。先别多说话,吃东西吧。我已经让他们新添了个菜,红烧牦牛肉,还有藏式奶茶,赶紧补充能量。” 吴凯笑起来,“文姐姐真厉害,和我们去她家做客时一样,总是先张罗着让我们先吃东西。” 打了车,回旅馆的路上,不过十来分钟的路,林畅竟然睡着了。瘦削优美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在沉睡中,也有一种迷惘的神态。文洁淼想起那次他睡在她的沙发上,也是这样无助的孤单。她渴望再次触摸他的头发,想念他头发留在她手中那种温暖和粗糙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大队人马分乘三辆三菱越野吉普车,从拉萨出发。他们选择走南线,林芝,波密,八宿,到了邦达之后,走芒康,巴塘,理塘,雅安,最后到达成都。 出了拉萨的郊区以后,沿途是逶迤连绵的黛青色群山。文洁淼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邃,纯净的蓝天,像浩瀚的海,层层涌动到世界的尽头。文洁淼和海音坐在最后一辆车里,大家都不说话,贪婪地一路用眼追逐着诗一样的美景。 过了米拉山口,进入林芝境内,黛色的山逐渐变成了青绿。转了几个山口,公路边的平地里,陡然出现了大片大片金色的油菜花田,幻梦一样地,浓烈奔放,带着梵高画里那种跳动的重墨,而又凄清,像要转瞬即逝,一直铺到山的尽头。 三辆车都停了下来,大家拿出各色相机开始照相。文洁淼抱着双手,远望着花田。林畅走过来,看看她,“你不拍吗?” “不了。这些年,看了这么多地方,我很少照相。不知道为什么,美的东西多半是短暂的。看着照片总觉得悲伤,不如留在心里吧。” 林畅想了想,低声说,“淼,你我都算是劫后余生的人,我们没法把控未来,只能活在当下。小时候我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活着。一直都没答案。后来大了,看到这些这么美的东西,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 “淼,走出来吧。你过得太苦了。” 文洁淼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两人都没说话。高原上的清风过来,逐次掠过群山。 看过了油菜花田,一路向前,临经林芝境内的尼洋河,青山垂映绿水,白云悠然而过。丝绒一样的河滩,芳草连天,间或撒着几群牛羊,缓缓而动,在初夏的阳光下,又是一副流动的画。 当晚大队人马宿在八一镇。第二天上路,陡然上了四千多海拔的高山,云雾缭绕,如在仙境穿行,走过著名的色季拉山口后,看到了酷似阿尔卑斯山的鲁朗高地。绿草丰茸,花海如浪。大家一次一次地停下来,恨不得融化在这无尽的草色山岚中。 每次下车休息时,林畅的目光都会一次次投过来。他和文洁淼总是落在众人身后。别人似乎也故意和他们拉开了距离。润湿的风飘过来,山岚似在手间,萦绕不去。站在路边看着山下的万丈林海,不知道为什么,这清风像是流过了身体和心间,涤荡着魂灵。文洁淼觉得心里像是在唱着一首歌。“在这里,觉得人真的是渺小的。”她轻声说。“是啊,最终一切都会回归黄土。” 这天大家到达巴塘县城。接下来的两天又饱览了无数的壮丽风光。雪山,草场,峡谷,湖泊,雄浑又秀美,山色如歌。第三天进入中坝段,川藏公路上最容易发生塌方,雪崩和泥石流的路段。很多地方两边高山对峙,道路从陡削的一线天般的峡谷中穿过。几位司机加倍小心,大家也都摒声静气。终于传过了最危险的路段,一个转弯过后,川藏公路上有名的然乌湖到了。 雪山肃穆,湖水静阔。这碧色的深泓,像梦境一样,静静地一直延展到天边。下了车,大家走到公路的坡下,尽情地欣赏着这场视觉的盛宴。文洁淼和林畅坐在湖边,久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在我零六年的那场车祸过后,去了一次可可西里,在三江源头,雪山之下,我长跪不起。我当时对自己发了一个誓,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我一定会好好地走下去,不管生活还会扔给我些什么,不管还有多少苦难。” 风从湖面吹过,带来高原悠远的气息。 回到公路上,林畅回望着坡下的湖面和雪山,对大家说,“等我一下,我去公路对面的坡上再来两张,地势高的地方取景更好。”说着他拿起他的照相器材,走到公路对面,沿着以前旅行者踩出的一条小路,快速地向上爬行。 大家三三俩俩在下面等着,接着拍照,吃东西,说话。周围还陆续停了别的一些旅游者的车,也在拍照,休息。 文洁淼看着林畅上爬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忽然间变得极其的强烈,她的心猛跳起来。她低下头,看见细草在微风中摇动,有极细极细的沙子,在草叶间轻轻滑落。 文洁淼忽然像疯了一样,飞速地向山上爬行,高声向林畅喊,“林畅,快下来,要滑坡了,要滑坡了!”林畅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回过头来,似乎是没有听清楚,迟疑地回头望着。文洁淼接着大喊,“快下来,快下来!滑坡了!” 山下的人也都听到这些叫喊,忽然都惊慌起来,人群开始混乱,传来阵阵惊叫声。大把的泥沙开始从草叶中大片滑落,扬起阵阵烟尘。海音,小超,吴凯也向山上狂叫,“林畅,快点!快点!” 林畅已经完全明白正在发生什么,开始迅速下山。但是滑坡已经开始,大小石块开始纷纷掉落。文洁淼和林畅已经会和,一起向山下飞奔。山下的人,因为听到文洁淼的警告,已经四散跑开,只有海音几个还在山下狂喊。文洁淼忽然听到隆隆的声音,回头望去,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从山顶上正向他们飞过来。她高喊,“林畅,快闪开!”然后飞扑过去,把林畅压在身下,翻倒在小径边的斜沟里。那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林畅刚刚站过的地方,然后接着向下飞滚,终于落在在下边的一辆车顶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这时烟尘四起。大小石头还在滑落。文洁淼忽然觉得自己的右小腿被什么东西砸中,先是一阵巨大的酥麻,然后彻入骨髓的剧痛,排山倒海一般地压过来。 等林畅把她背到山脚,滑坡的势头已经有所减轻,还有一些小石头在继续滚落,冲击下来的泥沙,堵塞了公路,还半埋了两俩车。所幸这次山体滑坡的面积不是很大,大概和昨晚的一场暴雨有关。多数歇脚的游客跑到了百米以外,没有伤亡。 等林畅停下来,把她斜放到怀里时,文洁淼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她的脸色惨白,在涔涔汗流中,虚弱地说,“不要紧,别慌,给武警交通部队应急救援体系打电话。电话存在我手机里。他们一般一百公路就有一个急救站。” 开车的司机说,“我已经打了。下个急救站就在二十里地以外,他们说一会就到,有医护人员,还有工程兵。他们说要把所有困在这儿的游客赶紧接出去,怕是还有塌方。” 半小时以后,急救站的救护人员赶到。赶紧把文洁淼抬上担架,在救护车里先进行简单的处理。医生剪开文洁淼的裤管,小腿处血肉模糊。他做完消毒和清创护理后,告诉大家,“看样子是小腿粉碎性骨折,肯定有多处碎骨。等会到了急救站我先给她上个简单夹板固定,但是你们需要尽快把她送往成都比较大的医院进行手术治疗,把碎骨尽量早日复位,然后用钢钉内固定,这样才不会有后遗症。” 到达急救站以后,医生马上给文洁淼上了夹板,做了进一步处理。当晚大家留宿在急救站。所幸他们的三两越野吉普因为停在离滑坡地较远的地方,没受什么影响。决定明天一早路上就直奔成都。 夜色来临。在急救站简陋的平房里,林畅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他坐在文洁淼的床头,背过脸去。文洁淼知道他在流泪。她拉住他的手,温柔地说,“没什么太大的事。重要的是,你活着,我也活着,别人都没受伤。这点肉体的疼痛算什么,总要过去的。” “这是我第二次和死亡离得这么近。淼,我这次的生命是你给的。”他转过头来,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一遍一遍摩挲着。 “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我一直想让你快乐,可是好像总是给你带来痛苦,精神上的,肉体上的。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文洁淼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她没有告诉他,当她意识到山体在滑坡时,那种要失去他的巨大恐惧和痛苦,远远十倍地胜过她今天遭受的肉体上的折磨。 林畅不肯回房,坚持要陪着她。临晨时分,极度疲惫的他终于睡着了。医生已经给她打了一针吗啡,可是她还是痛得无法入睡。可是她的心,却觉得巨大的平静和轻松。不管怎么样,他还活着。他安然无恙。 大家路上一路奔驰,两天以后到达成都,马上把文洁淼送进成都骨科医院,进行内固定手术,小腿内打入钢钉,外边上夹板。手术持续六个小时。主治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以后,告诉海音,“手术是成功的,但是因为她碎骨较多,要最少四到六个星期才能拆除钢钉。然后还要做不少恢复期的腿功能的康复训练。你告诉患者要有心理准备。回上海以后到长征医院接着治疗,我有两个同学在那里,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去找他们吧。” 文洁淼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看见海音和小超坐在床边。“你们还好吗?大伙人呢?” “他们都在旅馆。林畅在外面停车场的车里,你手术做了多久,他就在外边等了多久。我不让他进来,家属等候室里一屋子人,被人拍到了又是一场好看。” “让他进来吧。现在手术都该做完了,等候的家属都该离开了。还有,让大伙都回上海吧,别在旅馆里耗了,他们都有工作。告诉大伙对不起了,把好好的旅游给搅了。“ “你说什么疯话?不是你,这回我们说不定都埋沙子里了。” 林畅走进来,脸色苍白。海音和小超拉上门,出去了。 他走到文洁淼床边,把头埋在她的手心里,久久不语,一遍一遍地摇着头。在麻醉过后的眩晕中,文洁淼也忍不住笑起来,“我有点受不了了,你好不好别总是拿出这幅受难者殉道士一样的悲痛。不过是伤了腿,现代医学昌明,治疗当然不是问题。两三个月就能完全恢复,生活照样进行。” 林畅没有说话。 “你忘记了在然乌湖畔你和我说的话? 你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不管生活扔给你什么,不管还要经历多少苦难。” 第二天晚上在文洁淼的病房里,海音说,“大伙都回上海了,大夫说你明天可以出院,回到上海接着治疗。我已经订好东方航空公司的票,明天下午出发,我和小超带你去机场。已经联系好东方航空公司的客服,他们会提供担架。林畅晚上自己走。” 他一下子站起来。“这算什么?文姐是为我受的伤,护送一下都不行吗?“ “当然不行。飞机上有多少乘客?你又想上娱乐版头条吗?” “地震就地震吧。护送一个受伤的朋友回沪到底又能怎么样?” 文洁淼轻声说,“听海音的吧。不过是几个飞行小时,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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