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回到西雅图East Bay的家中。雪山依旧,湖水长流,一切都是旧模样。大丛大丛白色的当地特有的冬茉莉,在前后庭院里寂寞开放。白色芬芳的小花,开得热烈又凄冷,在漫天细雨中沁出点点幽香。她没有马上进门,在前院停留了一会。西雅图冬天的细雨,迷蒙地飞满天地,城市和山川慢慢朦胧成一幅水墨画。冬日的下午,街区里廖无一人,只看见一只白色鹭鸶,停在邻居的围墙上,在烟雨中展开翅膀。文洁淼停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在花树下,悄然独立。 这些花还是樱芳为种的。段刚和老大老二也曾来施肥松土。如今斯人已去,只徒留这白色芬芳的记忆。 打开门,屋内整洁如新。锻刚已经提前把水电开通。洗了个澡,她给锻刚打了电话。他不改他一贯的简洁作风,“回来了就好。好好休息,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吧。孩子们知道你回来了,都高兴得不得了。” 她觉得无限疲惫。倒在床上马上沉沉睡去。在无涯的梦的世界,她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弦乐声。那是她和林畅都最爱听的舒伯特的小夜曲。泪在脸上滑落。她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去报到。公司总部在市中心一座大楼的十二和十三层,远眺着Union Bay。这天是西雅图冬季难得的晴天。远处蓝色的水面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 此景犹在,可是物是人非。三年前的人员跳槽了一小半,又来了很多新人。文洁淼原来带的团队,听说她回来,已经在楼层西端的大会议室搞了一个庆祝会。原来那个年轻的团队,不过短短三年功夫,似乎也添了一些沧桑。一轮拥抱和蛋糕过后,大家都争相问她什么时候上班和担当什么职务。 文洁淼沉吟着,“等会和克里斯和拉里商量,我会尽快通知大家。”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商量什麽?我说了算!” 一个魁梧的高个子大步走进会议室。文洁淼简直惊呆了,这不是罗杰斯吗,这个在公司芝加哥办公室掌舵的负责人,这个一直看重她,并且大力提携过她的恩师。他怎么会在西雅图呢? 罗杰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然后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伊丽莎,你还不知道吧,总部刚任命我到西雅图办公室总负责。我两星期前刚过来。” 文洁淼来到罗杰斯的办公室坐下来。“伊丽莎,你三年前调到上海以后,另外两位肯尼和克里斯蒂娜闹得不可开交,结果克里斯蒂娜去年辞职回家生孩子去了,肯尼也转调去了迈阿密,芝加哥一团糟。其实我都快退休了,公司还是得把我弄过来整理局面,怎么样,你给我当副手?明年我就打算退下里,和金伯丽周游世界了。” 罗杰斯一头白发,这个早先毕业于西点军校的高个子曾在军队服役,退役后才转到这个行业,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财政咨询业里的一位先导。此刻,他的一双蓝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文洁淼。 “罗杰斯,谢谢你。让我考虑一下。不过,”文洁淼犹豫着,“我也许想从高位上退下来,只是带领团队直接做项目。。。现在大概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罗杰斯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他锐利的蓝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文杰淼,“伊丽莎,在上海发生了什麽?” “什麽?” “伊丽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你,这不是我认识的你。你为什么会这样疲倦?我不完全指你面貌上的,你的精神上好像非常疲倦。” 文洁淼没有说话,长久地凝视着罗杰斯宽大办公室外高耸的哥伦比亚中心灰色华丽的高楼。 “罗杰斯,在我们做一项决定的时候,我们要考虑自己多少,还要考虑相关方多少?这里有万能之策吗?”她苦笑着问,“别告诉我有,我知道不会有。” “当然不会有,”他简单地说,“但是,”他弯下身子,“跟随你的心,伊丽莎,这个道理你一定懂,这样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后悔。我了解你,你的理智将会给你带来无限痛苦。有些事情你只能让你的心来做决定。我当时离开军队,就并非完全一个理性的决定,而是让我的心来做的。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知道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谢谢你。我会考虑你的话。”当她离开罗杰斯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还有,伊丽莎,有些决定,你一个人做,也许是不公平的。” 下午文洁淼提前下班,回到家做好两个菜,到锻刚家吃晚饭。到的时候灯火通明,发现外边停了不少车。一开门,Ailee和Alan就跑过来,拉起她的手。两个孩子似乎都比上次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Alan以前一直管她叫文妈妈的,这次已经有小小少年的样子,看见文洁淼有些羞答答的开不了口。 进了客厅,发现朋友里今天晚上也来了不少人。大家看见她,纷纷过来问好。文洁淼来到厨房里放好菜。段刚是一个理着小平头的瘦高男人,正站在洗碗池前剖鱼,看见她,微笑着说,“你不用管了,去和大家聊天吧。” 文洁淼笑了笑没说话。拿起厨房的扫帚扫地。厨房的地上有不少零星的菜叶。 一时晚饭开始,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大家纷纷向文洁淼祝酒,欢迎她回家。又开了一瓶香槟,文洁淼只喝了一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胜酒力,脸上飞上一片红霞。 夜深了,客人散去。段刚说,“洁淼,我送你回去,你喝了酒,恐怕是不方便开车。”。 夜间的99号高速车俩稀少,潮湿的带着寒意的风在窗外掠去。段刚一向话不多,放了一盘CD, 竟然是林畅主演的《竹林七贤》的片尾插曲《琴遗》,是他自己唱的。 林畅特有低徊的嗓音渐渐响起。文洁淼的心一阵抽搐。 第二天文洁淼想起Ailee明年秋季就要上大学了,这两天正是申请学校如火如荼的时候,填申请表,罗列各项业绩,联系申请信,最重要的是书写各个学校要求的自传和其他的申请作文。她给段刚打了个电话,段刚在电话那端笑着说,“洁淼,我是想求你,看你刚回来不太好意思让你帮忙,你也知道我一个理工男,对作文这些事实在不在行,你给丫头看看最好不过。” 晚上到段刚家,先看了一遍作文的初稿,然后和小姑娘谈了一晚上,给了很多意见。临走时,Ailee把文件给她传了过去,文洁淼打算明天在文件上直接修改。 (十三)
一年过去了。在回来后的一年里,文洁淼说服了罗杰斯,没有接受他提供的高位,而是带着团队做项目,工作量也减了下来,服务范围集中在西雅图和其他西海岸地区。 “伊丽莎,如果你还想回去做领导工作,随时告诉我,我们再商量。” 这一年的春天里,Ailee收到纽约大学的申请,秋天的时候飞到东海岸去念书了。 生活又回到了她离开西雅图前的轨道,但是步子更为缓慢。就像一条激越的瀑布,从高山飞驰而下,流成了深沉的平湖。如以往的日子,在不忙地日子里,她和朋友参加读书会,短途旅行,去运动馆,爬山,划船,或者在小雨里长长地漫步。 一直没有林畅的消息。如她信中所要求的,他没有联系她。她只在浏览国内新闻的时候零星看到他的踪迹,知道他已经进军电影业,在拍一部和法国合资的讲述文革前后人的命运和爱情变迁的电影。他似乎很少再上访谈节目,唯一上的一个,人也变得更加沉静。 在那些有小雨的黄昏,她在远离街区郊外的小路上独自行走。想起惆怅旧欢如梦,这是书里所言的诗意怀人的境界,而她有的,却是满怀的痛楚。当这种疼痛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她就开始跑步。脸庞湿漉漉地,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 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海音给她打来电话。 “文姐,去年年底为什幺要离开上海?” “怎么了,中国的业务已经上了正轨,我也要换一下生活环境,歇一歇。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是,不过这不是实话吧。你和林畅只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洁淼在电话这端很久没有说话。 “林畅已经不对劲很久,瘦很多,沉默寡言。观众,媒体都不知道,可是瞒不过我。昨天我们一起参加活动,我实在忍不住拷问他,他才说了一点。文姐,你知道我开始的时候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不看好你们,也警告过你们,”海音连珠炮样地说了一气,“可是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林畅只说了一句,他说,你走了以后,他的心都像死了一样。。。文姐,你一定也不好受。你们这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自我折磨?” 文洁淼泪流满面,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海音,你不会明白,我也不想解释。一切的发生都会有它的缘由。。。”她不能再继续下去,挂断了电话。 临近圣诞了,文洁淼正在想着给孩子们买什么礼物,段刚给她来个短信,“有兴趣看北极光吗?” 文洁淼看后笑了起来。回了个短信,“理工男也变浪漫了?” 他发了个笑脸过来,“这是Alan最想要的圣诞礼物。极光确实很美哩。” 圣诞前夕文洁淼和段刚启程,带着孩子们飞到冰岛看极光。段刚保持了他一贯细致周到的作风,机票,旅馆,旅行路线全部安排妥当。 他们在雷克雅未克降落以后,租好车,根据段刚事先安排好的路线,先在市内观光,再去看过附近著名的蓝湖温泉。孩子们第一次洗温泉,兴奋万分,特别是Alan,一路叽叽喳喳,笑个不停。三个孩子里,老大老二都长得像段刚,只有这个小儿子像樱芳,特别是一双略微细长的丹凤眼,简直就是樱芳的翻版。每次看到他,文洁淼都会想起好友,想起她去世前后那段时光。 出了雷克雅未克,走一号环岛公路向东北,直奔看极光最有名的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冬天的公园里,雪山银白,出名的议会湖并未全部结冰,清澈的湖水映照着雪山的倒影。公园里已经聚集了大量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专门看极光的游客。 “爸爸,今天晚上我们能看到极光吗?” Alan下车时问。 “不知道,预报是这么说的。不过,孩子,你记住,好的多西多半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我们等不到,还可以看别的风景。” 吃过晚饭后,天已经全黑了。在饭店的观景台上,已经聚集很多等待的游客。段刚和文洁淼招呼孩子们做好防寒准备,静静地等待着。 不到八点钟,幽蓝色的天幕上,已经静静地落满了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没有污染的缘故,北半球的星特别明亮。像泪一样,在天空明明灭灭。寒气加重,大家都不停地搓手跺脚。这个时候,忽然有游客兴奋地说,“来了!” 只见在天空无边的幽深背景下,静静地飘来一丝淡淡的绿光。绿光逐渐加宽,变长,缓慢地向东飘动,并且改变着形状。那幽绿的云光,像梦境一样,忽然间像笼罩了世界。整个观景的人群长时间鸦雀无声,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带到了一个幻梦的世界。 “爸爸,文妈妈,我们等到了。” Alan说。 “那多好。Alan,你的圣诞心愿实现了。”文洁淼抚摸着他的头说。 “我还有一个心愿,文妈妈。”孩子轻声说。 第二天吃过晚饭,大家正在旅馆大厅闲坐。文洁淼忽然想起来,转过头问段刚,“Alan是不是还有一个圣诞心愿,他昨天看极光时说的。我问他他不肯说。” 老二Ailee站起来,叫上哥哥和弟弟,说,“Alan,你不是想吃冰激淋吗,那边有卖。” 孩子们走开以后,锻刚静了一会儿,才说,“洁淼,你知道,樱芳去世已经六年了,这些年你给了我和孩子们这么多关爱。。。”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清晰地说,“我一直是欣赏你的。不过君子之情,发乎情,止于礼,我不会有非分之想。对你感情的质变是这两年的事,他停顿了一下,脸也变得微红,“你很优秀,爱慕你的人一定很多,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希望。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会说漂亮话,也不太诗情画意,但是我的心是真的。说不出来的话,我会用行动来说。孩子们的心也是真的。他们一直鼓励我。另外,洁淼,我知道这些年你很拼很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能一起组织一个温暖的家。” 两天以后是圣诞夜,文洁淼和段刚已经带着孩子们回到雷克雅未克,等着坐第二天的航班回西雅图了。在旅馆的深夜里,接近凌晨的时候,文洁淼的手机忽然响了,海音打来的。 “文姐,圣诞快乐。” “你也是,海音。家里还好吗?” 海音和她说了一些闲话,在临挂断电话的时候,文洁淼轻声说,“海音,我要结婚了,婚期在来年的五月。” (十四)
婚纱已经运到。文洁淼没有听从她的这些女朋友的意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愿,选择了一件通素无花的柔软白缎礼服,无领无袖,没有任何装饰,配一个小小的花冠和白沙面幕。她试穿了一下,镜子前出现了一个清丽的身影,幻梦般地有些不真实。她怅惘地笑了。 夜已经深了。她上床就寝。忽然手机里传出叮的一声,文洁淼知道,有邮件过来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看了一下,是林畅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收缩起来。 “淼, 你还好吗?我们已经分别了近四百个日夜。在这四百个日夜里,我尊重你当初的决定,没有给你打电话,写信,微信或者电邮。我们彻底地中止了一切联系。当我再拿起笔来的时候,这支笔重有千钧。我知道,这是我们今生最后的机会。 淼,也许你会猜想,但是你不会知道你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样,山河也为之变色。我的世界彻底改变。以前不是没有在文艺作品里见过这样的描写,等到发生了,才知道更甚于此。这些年来,爱过别人,被爱过,伤害过别人,也被伤害过,但是没有一次情感经历是这样的刻骨铭心。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我一开始就喜欢和你在一起,觉得你是圈外人,又爱看书,会是一个很谈得来的朋友。毫无防备地,我不知道我的感情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加深,最后到了完全无法回头的地步。最先,我喜欢你的名字。洁淼是什么?那是清澈浩大的水面,就像你的人一样,温柔如水。可是你的性格里又有钢一样东西。不管是什么,你都能把它投入你生命的熔炉,变成你的燃料。我这一生中,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子。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记得有次我在你公寓里的沙发上睡着了。你坐下来抚摸我的头发,其实我是知道的。在那一刻,我多想坐起来把你抱入怀中。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刻,我已经无法回头。 去年一年,我试图照着你所说的,向前看。同事,朋友,我母亲都给我介绍女朋友,甚至在片场还有媒体炒作出来的罗曼史,但是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心里没有空间再留给别人,我在浪费这些好姑娘的时间,也在浪费我自己的时间。 我曾经幻想着,也许事情会像是你那封信里所说的,时间会带走痛苦,会冲淡一切。但是这并没有发生。这四百多个日夜,我的心没有办法减轻这种痛楚,不管在繁忙的片场,在记者招待会上,还是在偏远的外景地,这种痛楚每天都压在心头,让我无法呼吸。淼,你曾经有过这种心痛的感觉吗?哪怕是一支我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曲子,我们一起看过的一本书,都会让我在一个瞬间泪湿眼眶。 很久以前,诗人田晓菲就写过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句子。我最喜欢的林志炫唱的《离人》里提到,情到浓时,就牵肠挂肚。这些都是我这四百个日夜真实的体验。别人永远不会知道。我也不会说。但是你会懂。因为我知道,你也在爱着。 很久以来,我曾经不确信你对我的感情,但是在川藏公路上你和我的生死之交以后,我知道我不会再有任何疑虑。当那块巨石凌空而降的时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扑过来把我压在身下!在那以后,我已经明白,这是你和我今生的生死之约!淼,你觉得我今生还能找到另外一位女性,和我能达成这样的契合,理解,和生死盟约吗? 你信里所谈及到的你的考虑,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却不能赞成。我们的感情已经远远地超越了这些东西,我们必须要有所抉择,去想办法,起码去努力克服或者改善这些障碍。这样以斩绝放弃的办法对于你我,对我们的感情都是不公平的。无数个晨昏日暮,在我受着煎熬的时候,我想着你是否也在经历同样的痛苦。我知道一定是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读过一个西方的传说。根据这个传说,相爱的人本是一体,但是他们被分开了。所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这个茫无涯际的空朦里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只有很少的幸运的人,找到了,幸福地合为一体,度过余生。很多人永远都无法找到。还有的人以为找到了,却并不是自己应有的那一半,而痛苦终生。 淼,我们何其幸运,已经找到了对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请给我,你自己,还有我们的爱情,一次机会。 另,我昨天飞过来,就住在离开你家不远的假日酒店,明天要飞回去赶戏。” 在接近凌晨的深夜里,文洁淼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清脆悠扬的铃声,一声,又一声。 在这微寒的夜里,苦艾,樱和椴树都在抽芽。窗外流动着早春的洪流。 泪眼婆娑里,她拿起电话。 (完) 初稿于5/5/2016 改于5/8/2016 再改5/1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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