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大传统与小传统——science辞源及其演变 即使在英语世界,science的广泛使用不过150年左右的时间,通过对辞源的探究,可以看出西方科学的两个传统,一个是历史悠久的理知传统,一个是近代出现的数理实验科学的传统。 中文“科学”一词是对英文science的翻译,用法也基本接近英文science,即science首先默认指natural science,中文的“科学”也默认指“自然科学”。这个用法与法语的science比较接近,但与德语的Wissenschaft用法不太一样:德语的这个词虽然也译成“科学”,但它并不优先地、默认地指称“自然科学”。所以相比德文,英文的science含义比较狭窄。中文的“科学”继承了这个特点。中国科学社的创始人任鸿隽(1886-1961)早就认识到这一点:“科学的定义,既已人人言殊,科学的范围,也是各国不同。德国的Wissenschaft,包括得有自然、人为各种学问,如天算、物理、化学、心理、生理以及政治、哲学、语言,各种在内。英文的science,却偏重于自然科学一方面,如政治学、哲学、语言等平常是不算在科学以内的。”(《科学方法讲义》,《科学》1919年第4卷) 如果我们的科学溯源只追溯到英文science这里,那就太不够了。事实上,虽然英语里早在中世纪晚期就已经有了词形上源自拉丁文scientia的science这个单词,但人们一般并不怎么使用它。科学史上的英国大科学家,从哈维(1578-1657)、波义尔(1627-1691)、牛顿(1643-1727)、卡文迪许(1731-1810),直到19世纪的道尔顿(1766-1844),都没有自称也没有被认为是从事science研究的,更没有自认为或被称为scientist(科学家)。这些后世被尊为伟大科学家的人,当时是被称为“自然哲学家”(natural philosopher)或“哲学家” (philosopher), 从事的是哲学(philosophy)工作。比如,牛顿的伟大著作标题就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Mathematical Principles of Natural Philosophy, 1687),道尔顿的著作标题是“化学哲学的新体系”(New System of Chemical Philosophy ,1808)。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刊名字就叫《皇家学会哲学学报》(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1665年创刊出版)。 从19世纪开始,science一词在英语世界被广泛采用,这一方面可能与法国思想的影响有关。英国历史学家梅尔茨说:“只是在大陆的思想和影响在我国占有地盘之后,科学这词才逐渐取代惯常所称的自然哲学或哲学。”(《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0-81页)。众所周知,科学史上的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前期是法国人独领风骚的时期,法国的科学名家层出不穷,星光灿烂。梅尔茨认为,法语的science一词从17世纪中期就开始获得了像今天一样的用法,即特指“自然科学”。1666年巴黎科学院(Academie des Sciences)创建,其中的science跟今天英文和法文中的science意义相同,均默认是“自然科学”。借着法国科学的巨大影响,法语“科学”(science)一词影响了英语世界逐渐启用science一词以取代natural philosophy(自然哲学),这是完全可能的。 science一词在英语世界开始被广泛采用,另一方面可能与英文单词scientist(科学家)一词的发明并逐渐被广泛采用有关。1833年,在英国科学促进会的一次会议上,英国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威廉·休厄尔(1794-1866)仿照artist(艺术家)一词发明了scientist一词,用来指称新兴的像法拉弟这样的职业科学家一族。他在1840年出版的《归纳科学的哲学》第2卷后面的格言16中写道:“由于我们不能把physician(医生)用于物理学的耕作者,我就把他称做Physicist (物理学家)。我们非常需要一个名称来一般地描述一个科学的耕作者。我倾向于把他叫做Scientist(科学家)。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说,正如Artist(艺术家)指的是音乐家、画家或诗人,Scientist(科学家)则是指数学家、物理学家或博物学家。”虽然法拉弟本人不喜欢这个词里面包含着的狭隘含义,而更愿意像他的前辈们那样自称“自然哲学家”;虽然直到19世纪后期还有像赫胥黎这样的大科学家也不愿意被称为“科学家”,但是,19世纪后半叶自然科学的专业化、职业化已成定局,自然科学从哲学母体中脱离出来独自前行,也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这个单词的诞生恰逢其时,因此最终还是被人们接受。也正是随着scientist一词的被接受,science也开始被广泛采用,以替代从前的natural philosophy。 如此看来,即使在英语世界,science的广泛使用到今天也就是150年左右的时间。这150年,正是“现代科学”完成了建制化从而独立发展的150年。这里所谓“现代科学”是指1)相对于希腊理性科学而言的现代实验科学、经验科学,2)相对于古代纯粹科学而言的现代应用科学、技术科学(techno-science),3)相对于“哲学”而言的狭义“科学”。Science一词所唤起的,恰恰就是分科化的、职业化的、实验的并且有着潜在技术应用前景的科学。中文的源于日文的“科学”一词,默认指“自然科学”、隐含着“分科”的意思,似乎也具有一定的历史正当性。 但是,如果我们的溯源只追到science这里,那也就只追溯到了150年前,而没有考虑这种独立于理性科学、独立于哲学之外的经验科学、实验科学、技术科学是在何种背景下诞生的。事实上,语词的变迁总是滞后于观念上的变迁,语词只是固定了先前业已发生的观念变革。从philosophy中独立出来的science,恰恰是从science和philosophy不分的那种思想传统中孕育出来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传统呢? 我们或许可以把这种思想传统称为理知传统(Rational-Intellectual tradition)。从用语上说,代表这个理知传统的是希腊文的episteme和拉丁文的scientia。拉丁文scientia是对希腊文episteme的直接翻译,它们的意思如果译成中文,差强人意可以译成“知识”。但在现代汉语里,除了“知识分子”这个词还有点高度外,“知识”这个词已经被严重泛化、淡化了。包括日常经验知识在内,不管程度有多低,均可称为知识。但是,episteme或scientia指的不是一般的“知识”,而是那些系统的、具有确定性和可靠性的知识。这个意义上的知识,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高端知识、典范知识,正好就是我们今天在广义使用中归于“科学”的那些东西(比如称某种哲学为科学)。这样一来,希腊文的episteme和拉丁文的scientia译成“科学”又仿佛更合适一些。 “科学”一词在现代汉语里也的确有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用法。广义的用法,大略相当于高端知识、典范知识,与episteme或scientia相当;狭义的科学,大略相当于英文的science,即优先地指向现代科学(经验科学、实验科学、技术科学)。 广义的科学与狭义的科学不能等同,尽管有些人的确认为现代科学就是唯一的知识典范。然而,西方思想史的实情是,即使现代科学可以看成是现代的知识典范,它也肯定不是历史上唯一的知识典范,更不要说在许多哲学家看来,它根本就不是现代的知识典范。从这个意义上讲,把episteme和scientia译成“科学”也容易引起混乱。 根源在于,现代汉语中“知识”和“科学”两个词并存,以及“科学”一词被优先地特指现代科学。这个麻烦实际上来自英语。跟现代汉语一样,英语里既有一个对应于“科学”的词science,也有一个对应于“知识”的词knowledge。它们其实都来自拉丁文scientia。我们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弗兰西斯·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其拉丁文就是scientia potentia est,英文译成knowledge is power。这里的scientia从英文被译成了中文“知识”。如果按照中文的字面意思来理解,“知识就是力量”仿佛是在表达中国式的“知识有用”的实用主义思想,但是,在西方语境下,这个短语的意思应该理解为,自希腊以来西方学人孜孜以求的那种高端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和政治权力。 所幸的是,德文Wissenschaft保留了episteme和scientia的完整意义,是这两个古典术语的现代忠实译名。它并不优先地指向“自然科学”,但也没有像汉语的“知识”那样被泛化、淡化到包括普通经验。相反,在德语学术语境中,经常会有“哲学何以成为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化学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之类的说法。episteme、scientia、Wissenschaft表达的是对事物系统的理性探究,是确定性、可靠性知识的体系。它们是西方思想传统中历史最悠久、影响最深远的“科学”传统。这个意义上的“科学”,在古代希腊,包括数学和哲学两大科目;在中世纪,加上了神学;在近代,又加上了近代科学,也即英语和法语science所指的东西。近代科学吸纳了数学,剔除了神学,取代了自然哲学,成为“科学”家族中的新兴大户,但它仍然属于整个西方的广义科学传统即理知传统。
(注:表中近代一栏中出现的“科学”,在法国被称为science,在德国称为exacte Wissenschaft(精确科学),在英国先是称为natural philosophy,后来,差不多到了19世纪中期,称为science。由于语言习惯的这些差异,讲英语的人往往会说,科学过去是哲学的一部分,但后来从哲学中独立出来了;而讲德语的人往往会说,哲学是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德国哲学家还会说,哲学是最接近真正科学、严格科学的那一部分。) 我们通过辞源考辨给出了西方科学的两个传统,一个是历史悠久的理知传统,一个是近代出现的数理实验科学、精确科学的传统。很显然,前一个传统是大传统,后一个是小传统;前一个是西方之所以是西方,是西方区别于非西方文化的大传统,后一个是西方近代区别于西方古代的小传统。毫无问题,后一个小传统仍然属于前一个大传统。为了理解来自西方的科学,我们需要理解这两个传统。 作者:吴国盛(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 来自:微博“赛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