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中國,還是被中國改變
作者: 賈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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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王府井校尉胡同東側,有一片巍峨壯觀的中國宮殿式建築群,主體均為飛檐廡頂中式宮殿樣式,採用洋磨青磚牆面及綠色琉璃瓦鋪頂。大門位於東單三條北側,雕梁畫棟,俊采星馳,左右石獅蹲踞,望之氣宇不凡。這就是建於1915年的北京協和醫學院(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其實早在民國十年(1921年)該建築落成之時,即被市民稱為“綠城(green city)”。
(圖:北京協和醫學院全貌)
至2015年9月,恰逢其建校一百周年。遙想1921年9月19日,協和醫學院落成典禮之時,來自全球的百多位醫學家和教育家濟濟一堂,蔚為壯觀。當時中華民國總統徐世昌親臨典禮,此後協和醫學院與中國上層及知識分子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在民國時期的二十多年間,協和醫學院一直以“全球最好的醫學院”自況,培養了大量西醫學的人才,成為中國醫學現代化、公共衛生現代化的最大策源地。其對中國的現代化、對中國人生命健康的貢獻,怎麼估計都不過分。
(圖:1921年9月,北京協和醫學院新校建築落成典禮後合影)
而協和醫學院,卻是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100多年來的全球最大單筆項目,總共耗資4500萬美元(實際購買力相當於2010年的9.45億美元)。美國歐柏林大學教授馬秋莎的新著《改變中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在華百年》一書,詳細講述了這一過程。從協和醫學院百年歷史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現代化過程之艱難險阻,遠超時人之想象。中西文化在其間的激盪與衝突,塑造了當今中國的面貌,而以中國的體量及複雜,恐怕仍需百年之久。
【科學主義及中國責任】
在我們提到五四新文化的“民主與科學”時,經常說其受到“歐風美雨”之影響,“美雨”究竟為何?在我看來即是20世紀最初的十年,科學主義在美國的確立。在美國十九世紀工業化的轉型中,科學知識在其信仰體系中的地位逐漸重要,乃至擁有特權。至20世紀初,美國知識分子認為,科學不僅使得經濟發展,而且可以治癒病痛,乃至是解決社會問題的理性手段。
這與美國現代醫學的崛起並超越歐洲有關。以細菌學和病理學為代表的美國現代醫學的崛起,是美國科學主義的發展的重要內容,也是十九世紀末期美國文化革命中的最顯著的成就。美國人把歐洲的“地中海醫學”拋諸身後,又在法國的臨床醫學及德國的實驗醫學基礎上,宣稱建立了新的“科學醫學”的標準,包括研究、臨床教學結合、醫學院等。
由於醫學與普通人的關係極密,形成了完整的產業、研究、教學體系以及依託於此的中產階層,因此在很大程度上,“科學”改變了美國的主流價值觀。此外,非政府組織的基金會作為政府部門、私有經濟部門之外的美國“第三部門”,是三足鼎立的政治社會結構的重要一足,幾乎是美國現代醫學取得進步的唯一贊助者,以醫學事業為主要目標的洛克菲勒基金會居功至偉,也極大程度影響了美國現代慈善事業的思路。
在當時,以宗教狂熱、種族優越和“天佑美國”為內容的世界觀,讓美國人認為對於世界尤其是美國以外的世界有一種使命感(calling),希望能以美國的標準改變世界——當然也包括中國這個東方大國。受進步主義、自由主義思潮影響的洛克菲勒基金會,自然把改造社會、改造世界這種樂觀情緒帶到自己的慈善事業中。
而此時,美國的西進狂飆已經結束,在可見的美洲大陸,美國的新邊疆已經確立,擴張主義對邊疆運動結束以及國內有限市場的焦慮,使得美國人相信,中國在使得美國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這又與傳教熱情、對國際事務的參與、對改造世界的夢想有關,因此在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對中國的想象變得具體,傳教士明恩溥說:中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世界問題。
在這種思潮中,洛克菲勒人相信,在外部給中國相當幫助,使其內部產生力量推動中國的改變,對世界最為有益。這種邏輯演進為美國應該承擔起引導中國進入世界主流文明的責任,而教育與科學則是幫助中國建立新文化的最有效途徑。這種觀點甚至影響了美國的外交政策——比如庚子賠款的處理。早在1905年,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管理者蓋茨,已經在思考“什麼是推動中國人福祉的最好方式?”這就是洛克菲勒進入中國的背景。
而此時的中國,第一批留學生已經回國多年,留美、留日蔚為風潮,士紳階層開始從天朝上國的迷夢中醒來看世界,兩次鴉片戰爭及中法、甲午戰爭,讓中國廢除科舉後的新興知識分子對自身文化產生了嚴重的不自信,進而要全盤改造更新之。民主與科學之東漸,正當其時。
【全球最好的醫學院】
啟動中國項目前,洛克菲勒先後派出兩個由頂尖醫學家、教育家組成的考察團對中國考察兩次,費時十年之久,撰寫了大量具有說服力的報告。這些調查讓洛克菲勒相信,辛亥革命後是進入中國的最佳時機,中國政府及社會精英對西方的態度已經大為改觀,而且中國對醫療有巨大需求,同時,這個項目又必須是非宗教性的。易言之,他們認為,以醫學這種現代前沿科學,能夠把西方思想及科學方法送到中國,並以此改變中國人的生活及思維方式。
當洛克菲勒基金會決定在中國以全球最高標準建立一所醫學院時,教會大學在中國已有二十餘年歷史,其中的佼佼者如聖約翰大學、金陵大學已經成就斐然,金陵大學還是唯一一所獲得美國大學承認學分的A類高校。但基於對傳教士醫學及其宗教目的性的不認同,洛克菲勒基金會一開始就以全球最好的醫學院——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為藍本,建設北京協和醫學院。
就當時中國教育現狀而言,教會大學無疑是主力。在我的印象中,反而是中國的教會大學,在建築上更傾向採用中國古典建築式樣,比如燕京大學(燕園舊址)、金陵大學(南京鼓樓舊址)、輔仁大學(北京什剎海舊址)。我認為這是西方文明進入中國的一種應激反應,需要在形式上確立對中國文化的尊重,而且這些建築均為西方人設計。反而是中國的官辦大學如北京大學(沙灘舊址)、中央大學(南京四牌樓舊址),卻是中國人設計的西式建築。
北京協和醫學院自然也是如此。這片與周邊的紫禁城、王府毫無違和感的古典建築群耗時六年建成,耗資巨大,幾乎是預算的九倍,但卻完成了洛克菲勒基金會主席雷蒙德·福斯代克的目標:“讓協和自然而和諧地融入一個正在演變的中國文化,而不是讓人感到它是來自一個異己的文化。”這種對文化衝突的敏感性在後來的項目進展中無時無之。
(圖:北京協和醫院剛建成時的老照片)
以霍普金斯模式建立這所醫學院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霍普金斯醫學院是建立在科學與慈善精神之上,以“科學醫學”為宗旨,擁有附屬醫院,要求學生具備本科學歷,學制四年,在十九世紀後期的美國,這是全美最高標準。但北京協和醫學院則取法更高,更接近“美國醫學教育之父”亞伯拉罕·費萊克斯納的理想,還要避免霍普金斯醫學院所犯過的錯誤,它將為中國乃至整個東方展示什麼是真正的西方醫學。
以英文授課、注重實驗、臨床的協和醫學院(以及附屬的協和醫院及護校),在培養西醫人才方面,自然是碩果纍纍。到協和被日軍占領之前,有315名博士在此畢業,263名高級護士畢業。三四十年代,中國主要的大學醫學院院長,均出自協和醫學院。這些人絕大多數後來成為中國現代醫學、醫學教育和公共衛生領域的專家和領軍人物,更不要說從各地來協和輪訓的普通醫生達2288名。
以當時中國的國力,無法承辦一所如此高昂的醫學院。1921年國民政府給國立北京大學醫學院撥款21萬元,而協和醫學院當年預算則為140萬元。其條件之優渥冠絕中國。作者引述時為協和實習大夫的著名醫學家吳英愷的回憶說:“每日三餐伙食豐盛,下午四點和晚上十一點還有兩次茶點,夏天供應冰激淋。”樓道里還有二十四小時電話服務員。這在當下的中國,恐怕也沒有哪一所大學可以達到此標準。如果說協和當時是中國大學的楷模,恐怕並不為過。
不僅如此,西醫從效果上也極大影響了中國的精英階層。中國當時自最高領袖到普通知識分子,對協和醫學院相當信任。孫中山1925年元旦到北京,即入住協和醫院,梁啓超先後九次到協和醫院看病,蔣中正及宋美齡每年均到協和醫院做定期體檢,乃至在中共建政後國有化之後,協和醫院仍然是代表了中國最高水準的醫院。這也是為什麼在民國期間,西醫替代了中醫成為中國醫學主流的原因。
當然,科學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在協和成立的兩年後,中國知識界爆發的科學玄學之爭,即是這種意識形態確立的標誌。以胡適、丁文江(這兩人後來均為協和醫學院校董會董事)為首的知識分子領袖,希望把西方的近代科學作為一種基本精神、態度和方法來改造中國,這與洛克菲勒的目標是不謀而合的。
【從精英教育到公共衛生】
協和醫學院採取的精英主義教育,是其長期被詬病的原因,但是從總體目標來說,影響中國精英也的確是洛克菲勒這一中國項目的既定目的。醫療總是跟大多數人的福祉相關,何況美國在此時早就開始了從治療醫學到預防醫學的研究,協和當然不會自外於此。其實在協和成立前後,由傳教士發起的公共衛生運動在中國已經有了相當規模。
畢業於霍普金斯醫學院、執教於協和醫學院的蘭安生,是中國醫學教育史上第一個開設公共衛生學的教授。1918年,全中國只有廣州市設立了衛生局,政府幾乎不提供任何公共衛生服務。蘭安生走訪了18個省中的12個,迫切感到培養中國公共衛生體系的重要性。後來他說服洛克菲勒基金會出資,送中國的衛生官員赴美進修,前後提供75份獎學金。
蘭安生聯合北京衛生局,在東城試點三級醫療保健網,1928年當年,共進行了78870次衛生檢查,57787次治療(主要是砂眼治療),25660次護士家訪——這一片區只有不到10萬人。在他的努力下,從1926年到1928年,共有16個城市設立了衛生局,覆蓋了700萬人口。三級醫療保健網,更是他遠超時代的偉大實踐,直到1960年代末期,美國的醫學院才開始仿效這種社區項目。
(圖:蘭安生在北京東城開辦了第一衛生事務所,為當地居民講解預防保健。)
蘭安生的中國學生陳志潛,後來被稱為“中國公共衛生之父”,在畢業後主持了著名的“定縣實驗”,歷經四年建立了村、鄉、縣三級衛生網,基本解決了定縣農村無醫無藥的困難。1934年華北爆發霍亂,而定縣只發生少數幾例,無人死亡。當年,國民政府召開全國衛生會議,號召學習“定縣經驗”。1981年陳志潛到菲律賓講學,發現當地衛生站簡易藥箱中,正是當年他在定縣時要求村保健員的藥箱必備品,紅藥水、阿司匹林、甘汞片等。陳志潛的基層保健體系,早於世界推廣社區保健幾十年。(編註:關於陳志潛的生平,可參考冉雲飛《 民國傑出的公共衛生革命者陳志潛 》)
1928年中國的人口死亡率高達千分之三十以上,而1957年中國的死亡率是千分之十一。現代西方醫學對於中國人的壽命延長,效果是非常顯著的,這不能不說協和醫學院居功至偉。
1928年,信心滿滿的國民政府採取了一系列振興中國農村的舉措,在鄉村建設方面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洛克菲勒基金會也另闢中國項目,包括農村教育、工業經濟研究、農業研究、公共衛生等,贊助燕京、南開、協和、金陵等校展開相關研究。這個由洛克菲勒資助的“甘恩計劃”囊括了華北、華中、華東最好的大學,旨在推動中國的農村社會變革,包含鄉村的經濟發展、公共衛生、文化教育、社區管理等多個方面——這就是洛克菲勒的“華北計劃”。
洛克菲勒為此投入的資金多達100萬美元,幾乎等於中國政府重建鄉村工作的三分之一預算。洛克菲勒從早期的影響中國精英,調整到後期的影響中國農民的思路,表明了基金會對中國問題的更深入的理解,這也是其項目“本土化”的一個例證。與十九世紀的傳教士相比,慈善機構的中國努力,其效果簡直有霄壤之別。
【改變中國的雄心如何碰壁】
協和醫學院在洛克菲勒人的眼中,是皇冠上的明珠,用洛克菲勒第二的的話說,協和醫學院是他的兒子,是他父親的孫子。在1951年收歸國有之前,協和醫學院百分之百依賴基金會的支持。作為受到最多外國資助的機構,協和醫學院很難不帶有那個時代的中西衝突。
(前排右起第三人為洛克菲勒第二)
首先是慈善事業的動機,如果不對基督教精神有相當了解,很難理解那個時代的慈善行為以及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大手筆。其次是民族主義對於“境外勢力”的挑戰,儘管洛克菲勒基金會認為,協和醫學院成功的標誌就是中國人迅速接受“科學醫學”,讓基金會的重要性迅速消失,學校由中國人接手。再次就是,對於“境外勢力”企圖改變中國的過程中,中國的反應過于敏感,為這一過程增加了雙方對不確定性的緊張。
在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民國時期,“中國化”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不僅僅是協和醫學院,全中國的教會大學都面臨這個問題。自五四運動以後,主權自立、收回教育主權,是彼時甚囂塵上的主題。1927年北伐軍攻占南京時,金陵大學五幢建築被毀,副校長文懷恩宅邸被劫,其被流彈擊中身亡。是年冬,陳裕光當選為校長,是第一個任教會大學校長的中國人,此後金陵大學校委均為中國人,其他各校差相仿佛。
南京政府1928年成立後,即宣告加強政府對教育之控制,並於次年通過《私立學校規程》,嚴格禁止宗教教育,並要求中國人在校董中超過三分之二。金陵大學的牧師只能在半夜禱告,參加禮拜的人數日漸稀少。協和醫學院雖然並非教會大學,但依然是“境外勢力”的代表,南京政府在1928年竟然拒絕給當年畢業的協和學生頒發畢業證。
但較之教會大學,很難判斷協和的“中國化”是更難還是更容易。因為“中國化”本身就是洛克菲勒的目標,雖然與中國政府的“中國化”出自不同的動機。洛克菲勒評價“中國化”的標準是“財政自立”,但如前所述,不論是中國的官方還是民間捐贈,都無法維持這麼一個昂貴的醫學院。從財權上看,洛克菲勒無法放手,中國官方可憐的撥款毫無意義。
協和的中方管理教學人員在1927年猛增到67%,1947年增加到100%,但協和還是一個“境外機構”。這與南京政府的勃勃野心格格不入——即便政府高層大部分都在協和看病。此外就是中文醫學詞彙不足以教學,協和無法完全放棄英文授課,這就意味着教學質量難以保證,在在都是這樣的難題。洛克菲勒終於認識到這樣的教訓:他們缺乏在一個不同文化環境中發展跨文化項目的經驗。
中國政府以及民間對於境外機構的要求,使得這些機構很難不背離自己進入中國時改變中國的雄心,對協和如此,對教會大學和其他非政府組織也是如此。很大程度上,他們都被中國改變了。
在本書中,作者馬秋莎對協和醫學院本身的着墨並不多,更多的是對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理念、內部運作、項目管理做了大量研究和評述。我以為在中國做慈善的朋友們,尤其是記者轉行做慈善的,都該看看一個項目如何能夠科學運作。當然,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本書也未涉及近三十年洛克菲勒的中國項目。但從參考書目中看出有一些外文著作有相關論述。
【改變中國,何其難也】
歷史總是讓人扼腕嘆息不已。曾經劇烈改變中國的毛澤東,曾經擔任雅禮會(耶魯大學教會的中國機構)期刊《新湖南》的主編,因為撰寫無政府主義文章,該刊被封,雅禮會又租給他三間房子開辦“文化書社”,毛依靠書社利潤組織了秘密小組,並成為湖南共產主義小組的代表。而三十年後,毛對美國長老會出身的司徒雷登的評價則是“裝着愛美國也愛中國”,又說“嗟來之食,吃下去肚子要痛的。”
中國在鄧小平時代裡,通過兩次改革開放,使得中國對世界的重要性大大增加。明恩溥當年的判斷“中國問題就是世界問題”仍然有效。尤其是經歷了最近十多年的高速發展,中國的本土性更強,更難以改變。想象一下,若洛克菲勒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拿着十億美金來中國辦學校,多半會被趕出去,因為中國不差錢。或者,錢進來,人不要進來。
西方的傳教士和基金會當年帶着宗教、文化、技術上的優越感,可以在中國所向披靡無堅不摧。以洛克菲勒為例,如果沒有對美國的自信,恐怕不能令中國項目如此成功。如今,時移勢易,恐怕更難了,中國已經有了自己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論自信,姑且不談其內涵,光在民族心理上已經行不通了。改變中國,何其難也!
時光荏苒,至今,科普作家方舟子還在推特上討論中西醫之爭——這個一百年前就已有定論的話題,讓我看到,過去一百年的努力對龐大複雜的中國微不足道的一面。
我與一位旅法的哲學家討論這個話題時,他提醒我:中國人的現代性如何形成的?五六十年代到現在的培養,中國人的現代性到底是什麼狀態?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話題。民族國家這麼多年的實踐後,我們距離現代還有多遠?建設一個“好”的社會,到底應該做什麼?哈貝馬斯說現代性是一項未竟的事業,我以為對中國尤其是。
【參考書目】:
《改變中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在華百年》馬秋莎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桂林
《聖約翰大學史》熊月之、周武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上海
《金陵大學史》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南京
【注】本文原標題:《改變中國,再來一百年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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