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书的时候大脑不可能是白纸一张,我们总是很主动地在解读一本书,用的是我们已有的经验和文化框架。而当年法国的老百姓读到这些禁书,他们早就知道,现在这个国家政权太腐败了,太专制了,权力不被关在笼子里面…… 《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二) 作者:梁文道
①你见过哈佛大学凌晨4点的图书馆吗? 这是传了很多年的一个成功学故事:凌晨4点多,哈佛大学图书馆里头还是人头涌涌,在图书馆的墙上,写了二十多句格言,激励学生们努力上进。 结果后来被人发现,全是胡扯,是谁来辟谣的呢?
恰恰就是我们今天给大家介绍的这本书,《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它的作者,当时的哈佛大学图书馆馆长,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 人家哈佛大学的校训就一个字Veritas,拉丁语,什么意思?真理。在那儿念书是求真理的,不是求收入要高的。而罗伯特·达恩顿作为图书馆馆长,就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给大家,到底读书该怎么读。 ②新文化史学的魅力 罗伯特·达恩顿,他是新文化史的代表人物之一,新文化史其实就是对过去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中叶的两种主流史学思想史和社会史的反动,它把所有原来那些经典的叙述全都解构掉,拆解掉。 比如说要谈思想史,它关心的不再是一个大思想家的著作,怎么影响了后人的著作。它关心这些书当时是怎么出版的,谁去买了这些书,读者又到底从书里读到了什么……就像我们讲的这本《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The Forbidden Best-Sellers of Pre-Revolutionary France)。 新文化史关心的是在实际的历史情境之中的人们,那些活生生的老百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怎么去感觉这个世界。 但是问题就来了,我们今天有什么样的方法得知,隔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那些人,他们当年怎么样去思考这些问题……这就是新文化史里面最有趣的地方。 罗伯特·达恩顿在《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里给我们做出了示范。他从当年一个最重要的欧洲出版商的订书目录里,去看当时的人们想看的是什么书,他们到底买了多少…… ③没有人是白纸一张 接下来我们就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就是当年的读者看到这些书之后,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说到这,就要提起来我们中国一个常见的现象,比如总有人喜欢评论我们做[一千零一夜]是为了宣传某某某,“宣传”这两个字,是我们今天中国非常主流的看待书籍跟媒体的一种模式。 这种模式,它背后有一种假设,它认为任何一档网络节目、一本书,它的观众和作者都是一张白纸,仿佛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当然不是。 任何一个读者在读书,在接收一段讯息的时候,都会有一套自己的解读方法,不可能每个人都一样。同样的一个节目,有的人看了觉得很好,有的人看了觉得你简直在胡扯。 ④禁书的杀伤力方程式 法国大革命前那些所谓的禁书,除了上一集我们讲的很刺激的色情小说之外,还有两大类,第一类是一种乌托邦写作,这种书就是要告诉大家,人类可以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体制底下,而不是像当年的法国人那样,生活在一个绝对的王权底下,受到政府无情的压迫……这类书,表面上写的是乌托邦,写的是未来,其实谈的全都是现在。 还有一类是所谓的诽谤文学,就是把在咖啡馆、酒馆、街头巷尾,人们瞎掰、闲聊的一些政治八卦集结起来编成书。这类东西也很受欢迎,就像今天,(大家都不用讳言)都知道我们到了境外在外国的机场、火车站看到的,谈中国的政局的书,里面一大堆谎言、谣言,反正一看就知道是反动书籍。 这几类构成了当时的禁书主流,当然这里面还包括一些很严肃的正经思想家的著作,只不过他们的想法很激进,很大胆,于是也被当局编列为禁书。 禁书的范围这么广,也反过来说明了,当时的政权管的东西非常多。这个国家它的战线延得太长了,它要管社会风俗,它认为大家应该过上一种有道德的贞洁的生活,它的领导人出来,个个都是人模人样……但也正因为如此,当时的一些色情小说,尤其是谈政治权贵的淫乱生活时,才格外的显得有杀伤力。 假如当年的法国,它本身的社会就很开放,提倡性解放,然后把向社会道德伸等方面伸出的手都抽回来。那这些禁书,它的杀伤力就不会那么大了。 ⑤读者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我们始终要回到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当年的读者们看这些书,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们又如何知道呢? 罗伯特·达恩顿说他也没办法,你只能找到一些简单的资料来旁敲侧击地推测。比如说,他看到当年有许多人的日记写半夜读禁书,读得真爽,当年用油灯,恨不得油灯能够无限延长灯芯的性命,让我在这个漫漫长夜把这本禁书快快乐乐地看完。当年很多人就爱看这些禁书,就像老百姓喜欢听永远摸不到的那些政府高层里的人物八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道消息来源,然后互相交流。 19世纪法国铜版版画《酒馆里》:老百姓在酒馆里交流政治八卦和各种谣言 我们今天都说中国人爱谈政治,当年的法国人也是这样,很爱谈政治,而那些政治八卦和色情小说汇总起来到底给读者什么样的冲击呢?
达恩顿在《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里说,每个读者的文化背景、立场、想法不一样,读出来的东西可能也是千奇百怪的。 但还是会有一些东西,限定了我们阅读的诠释范围。第一是书本身会限制你。比如说我在这讲《金瓶梅》,你绝对不可能把它解释为“《金瓶梅》讲的就是有一颗梅子,掉到了金瓶里面的故事”,那是不可能的。书本身的内容、它的故事、它的叙述,已经框定了一个范围,限制了读者对它诠释的自由。 ⑥读书只是印证我们已有的经验 第二,我们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总是会受到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社会所共有的文化结构的影响。 所以达恩顿说,我们通常读懂一本书,并不是忽然之间在灵魂深处像找到了一个真知灼见,而是我们总在拿着书本所说的东西,印证我们已有的经验和知识结构。而我们已有的经验和知识结构,又是在这个社会和文化里面,集体赋予我们的。 所以同样的一本书,在今天的中国读者看来,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本书离经叛道,但是也许在另一个国度里面,大家看了,都觉得不过是老生常谈。也就是说,我们的集体经验和文化认识,会限制住我们对书的阅读。 回到主题,法国大革命前出版的这些畅销禁书,就是不断地在呼唤着老百姓们、读者们,用你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来阅读这些禁书。 比如当时的老百姓可能早就觉得,现在这个国家政权太腐败了,太专制了,权力不被关在笼子里面……所以他们当然能够干得出这种坏事。 ⑦人民要的不再是换国王,而是要换体制 说到这,我们又要引入这本书里另一个重要的观点:达恩顿说禁书中的政治诽谤和谣言,其实在欧洲有很长的历史,从有印刷术开始,就不断地有书在谈政治八卦。 但是过去的政治八卦跟法国大革命前那几十年禁书中流传的有一点非常不同。以前主要攻击的往往是暴政,指向的是一个暴君。但是,在法国旧制度最后那几十年的禁书,它的主题变了,它批评的不再是暴政,而是专政。它们不在批评一个特定的君王,而是批评一种体制。 而这个体制当年是由法国最了不起的国王路易十四开始建立起来的。他搞个人崇拜,把自己捧成太阳王,让全国老百姓都拥戴他,爱护他,同时收缩权力,建立了一个权力无远弗届的中央政府。 到了路易十五,又到了路易十六,君王变换,但这个体制依然压迫,于是整个矛头指向了这一整套体制。因此我们可以说,法国大革命它的某一个先兆就在这里,已经埋下来了。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人民要的不再是换国王,而是要换体制。 我们还要注意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前那几年,其实所有的禁书以及地下文学都相当安静,街上没有人谈政治,仿佛是暴风雨前宁静的前夜,整个国家很安稳,这是怎么回事?革命怎么会忽然爆发?而且爆发得那么猛烈呢? 我们发现,在这段安静期之前出的那批禁书。大家都不再谈路易十六,而是继续在骂路易十五? 事实上,这说明老百姓对这个体制的不信任,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大家已经不屑谈路易十六了,我们专谈你爸爸,专骂你爸爸,专骂你老爹那一代,其实主要骂的是背后那一整套体制。 这个时候路易十六就算他再有为,也挽救不回整个国民集体心态的转变。而当时的上流社会,就像上一集所说,它们买一整套的《百科全书》,他们消费那些禁书……他们身为体制的中流砥柱,但是自己也已经彻底沦丧掉对这个体制的信心了。 最后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老问题,这些禁书,这些地下文学,它真的引爆了法国大革命吗?罗伯特·达恩顿到最后也还没有结论,他不敢下这样的结论。 我们只能说,所有这些禁书和地下文学,他们已经把那套旧制度所依赖的,整个社会基础和信仰基础都摧毁掉了。整个社会的意识已经被推到了一个非常激进的地步。国家越是压制,人民越是激进,危机一爆发,所有的人民都选择了最激进的一些方法,来解决他们所面对的危机,再也没有任何妥协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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