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看美國大選,劇情狗血難測,選情跌宕起伏,輿情煽風點火,群情劍拔弩張。 偶然讀到這篇文章,跟大多數選戰中吵架的文章都不同,乃是從歷史學視角分析美國的內在矛盾與社會走向大趨勢,感覺頗有深度,值得一讀。 許多具體的紛爭,放在一個長期的框架下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人口增長的自然模式,全球化的內在驅動,文明與價值觀的衝突,就像大氣環流與大洋環流的規律走勢,難以對抗或人為修正。政治層面要有作為,還要期待人們生成新的智慧。
特朗普的崛起與亨廷頓的還魂 作者:魏陽 特朗普剛宣布競選總統的時候,一位白人權威美國史教授笑着對我說:看,漫畫中的人物都出來競選總統了,一定死得很快!數月後,特朗普擊敗黨內對手,成了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教授朋友又說:共和黨是在自殺!希拉里會輕易“碾壓”這個跳梁小丑!現在投票日將至。希拉里身陷官司,漸顯頹勢;而特朗普則風頭愈勁,大有問鼎之勢。
2015年12月,美國亞特蘭大,一位警察正在清除諷刺特朗普的漫畫 很多美國人無法理解特朗普的興起。在他們眼裡,特朗普的支持者就算不是“可悲的人(deplorable)”,至少判斷有誤,三觀不正。而特朗普的鐵粉們則堅信政府和媒體已經被騙子加財閥控制。無論特朗普能否贏得大選,他所代表的思潮和路線(“特朗普主義”),已經成功地獲得了社會影響和歷史地位。在撕裂美國的黨派謾罵聲中,理解特朗普崛起的深層原因,顯得尤為重要。 在選舉的喧囂中不太惹人注意的是,2015年6月,就在特朗普宣布競選總統的同時,美國人口統計局公布最新數據:在5歲以下的美國兒童中,白人第一次成為少數民族。黑人、西班牙裔和亞裔的總人口,第一次成了多數。人們驚訝地發現:“大多數美國人現在是少數族裔了。”當沒有一個族裔超過50%時,所有人都成了少數民族。多數民族這個概念,首次消失在美國歷史上。 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早在1996年《文明的衝突》一書中寫到:面對冷戰後主導世界的文明衝突,美國必須以盎格魯基督教為核心的價值觀整合國內社會,警惕文化多元。他認為:如果美國核心文化不能統一社會,那麼社會分裂將從內部開始。2004年,亨廷頓愈發擔憂美國價值觀的衰落。在《我們是誰:對美國國家認同的挑戰》一書中他警告:少數族裔人口的不斷增長,會挑戰“核心美國文化和信條”。這將刺激美國白人重拾被遺棄的種族觀念,驅趕、阻擋、壓制其他種族和文化群體,讓美國變成一個充滿社群衝突的不寬容國家。 亨廷頓(1927-2008),美國政治學家 亨廷頓的警告距今已有二十年,很多人開始相信美國的“核心價值觀”正在遭受非白人人口的猛烈衝擊,深陷危機。大選中異軍突起的特朗普,在反對政治正確、捍衛美國核心文化、限制少數族裔方面,撐起了一面大旗。特朗普的支持者當然遍布各階層,但他的核心支持者,是在全球化、移民潮、貧富分化和經濟衰退中倍感傷害的低學歷白人工人——一大群“憤怒的白人”。 二十世紀50到80年代,是美國白人勞工的黃金時代。那時他們不需要高等教育便可獲得穩定的工廠工作。美國製造業在鼎盛時期曾經僱傭全美三分之一的勞動人口,大多數只有高中或者更低的學歷。在70年代末,這些人人數高達兩千萬。經濟學家Robert Gordon在《美國增長的興衰》中認為:美國緊縮的移民政策和保護性高關稅曾經積極地保護了美國國內的製造業。在沒有移民和進口產品競爭的年代,中層白人工人享受較高的工資,養活全家,為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價值觀自豪。 但是,自80年代以來,隨着全球化的開展和高科技產業轉型,低學歷白人工人被推向社會邊緣。美國本土製造業開始衰落,近千萬工作崗位被轉移至海外。底特律、揚斯堂(Youngstown)等工業城鎮日漸頹敗。生產空調的工廠被智能設備研發中心取代,鋼鐵廠讓位給跨國金融投資集團。新興產業不需要低學歷的白人工人,他們只歡迎來自所有族裔的高精尖人才。美國中下層白人的社會經濟地位一落千丈。研究表明,90年代以來,無大學學歷的白人收入中位數下降了13%。這種困境也體現在健康狀況上,2015年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家 Angus Deaton和Anne Case的研究表明:在過去的15年內,美國唯一死亡率有所增長的社會群體,就是沒有大學學歷的中年白人。 衰敗的底特律 政治學者Charles Murray認為:近三十年來,美國低學歷白人勞工階層正在遭受上層精英和下層移民的雙重夾擊,面臨“土崩瓦解”(coming apart)。一方面,新的經濟、教育、文化結構造就了美國新的精英集團,他們在名牌大學接受教育,享受科技創新帶來的高薪,去國外滑雪度假,有獨特飲食、健康保健和休閒品位,是全球化的贏家。他們被稱作“達沃斯人”(Davos Man),是美國收入頂層的“百分之一”。這些傲慢的精英與低學歷的白人工人在政治態度、經濟地位、文化情趣上的鴻溝日漸加深,對後者充滿了鄙夷。 另一方面,80年代以來的各國移民,特別是墨西哥移民,從下層對於白人工人產生了直接的經濟衝擊。他們更吃苦耐勞,在農田裡、工廠中、花園裡、屋頂上辛勤工作,接受較低的工資,拿走了相當一部分低學歷白人的工作。當大企業關閉小鎮上的工廠而把工作崗位轉移到海外,當建築承包商因為更低廉的成本而聘用非法移民,丟掉飯碗的白人勞工的憤怒與挫折感可想而知。 如亨廷頓所預言,中層白人曾引以為豪的美國“核心價值觀”正處於深刻危機之中。Charles Murray指出:婚姻和工作,曾是美國公民文化的核心。但是隨着近二十年來美國離婚率和失業人數的激增,這些價值觀正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從六十年代至今,白人勞工階層中30到40多歲男性的工作率從96%下降至79%。同時,他們的已婚率從86%下降至52%。在普通白人勞工社區,正值壯年的男性有五分之一根本不想找工作;他們依靠女友、兄弟姐妹或父母生活,或者依靠灰色收入、傷殘撫恤金度日。近一半人沒有結婚,隨之而來的吸毒、犯罪等社會問題不斷湧現。 在社會上,白人勞工被上層精英鄙視。在經濟上,他們受到下層移民衝擊。他們的社區生活開始分崩離析。在過去半個世紀中,工人階層由於處於收入分配體系的下游,他們的家庭實際收入並未增長。2011年二月,一項由華盛頓郵報、凱瑟家庭基金會(Kaiser)、和哈佛大學發起的全國民調發現,沒有大學學歷的白人男子對美國的前景最為悲觀。他們認為美好的往昔已經一去不返,認真工作再也不能帶給他們想要的體面生活。民主黨的政策是隔靴搔癢,連他們所支持的共和黨也對他們的困境視而不見。這讓他們對兩黨內的“建制派”和政府的無能充滿憤怒。 更糟糕的是:伴隨經濟衰退,種族不滿情緒也在美國社會增長。2008年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的當選曾經帶給人們彌合種族隔閡的希望。然而,2016年一項由斯坦福大學、多倫多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聯合進行的研究發現,“第一位非白人總統的當選和少數族裔的興起讓美國白人感到了的威脅”。低學歷白人認為自己正淪為政治正確和平權的犧牲品。儘管種族主義在今天的美國已是過街老鼠,但是族群間的對立依然通過批評政府經濟政策和財政預算的方式微妙地表達出來。2004年的民調表明,兩黨中有同等數量的白人認為過多的資金被花在改善弱勢群體和少數族裔的生活條件上——“政府養了太多不勞而獲的懶人”。四年後,持這個觀點的人在共和黨中增加了三倍。 與此同時,奧巴馬對少數族裔平權運動的支持激勵了黑人的抗爭運動。他任內接連出現的警察擊斃黑人事件促進了“黑人生命重要(Black Lives Matter)”等運動的興起。造成的結果是:一方面白人種族情緒因經濟惡化而抬頭,另一方面黑人權利意識受鼓勵不斷增長。這兩種相反的趨勢不幸同時出現,在奧巴馬的八年中沒有減少、反而惡化了美國的種族矛盾。正如亨廷頓所預料的,美國對多元化的大力提倡,正在導致白人的反彈。今天,共和黨傳統右派、極右翼的茶黨和特朗普運動正聯合起來,共同挑戰民主黨政府的合法性。60%的特朗普支持者認為奧巴馬是個穆斯林,79%認為他其實出生在國外,根本沒資格當選總統。 特朗普的核心政策準確涵蓋了白人工人的訴求。在10月22日葛底斯堡的演講中,特朗普宣布了他的百日政綱,突出反全球化和反移民的目標。在抵制全球化方面,他將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退出跨太平洋合作夥伴協議(TPP),限制大公司併購和向海外轉移工作崗位。在反移民方面,他重申要在美墨邊界建立長城,搜捕至少200萬非法移民,遣送回國,再入境者將被投入監獄。同時嚴格審查穆斯林入境。 這些政策仿佛美國歷史上的排外傳統死灰復燃。1882年,美國通過了第一個限制特定族群移民的法案:排華法案。華人首當其衝成為犧牲品。這項歧視法案直到二戰中的1943年才取消。在經濟大蕭條之後的1930年代,由於擔憂外國人搶飯碗,美國將多達一百萬的西裔居民驅逐出境(史稱Repatriation),其中有60%的人實為美國公民。排外運動在1954年重演,這次更多的新老墨西哥移民被趕出國境。當時的口號是:“將工作留給真正的美國人。” 特朗普在競選中宣稱:“中國在偷走我們的工作機會,他們在各個方面超過我們。他們在贏,我們在輸!” 如此直白的話語在以往的總統選舉中並不多見,但是在中下層白人看來,“只有特朗普在用我們聽得懂的語言在說話”。他們期望特朗普能把美國帶回玫瑰色的七八十年代:那時國家還在保護國內經濟,全球化尚未全面開展,白人工人還是美國社會的中堅,核心價值觀的守護者。 在競選中不斷強調“我們”和“他們”的特朗普,可能不曾意識到,亨廷頓倡導的白人文化核心論正藉由他的懸河之口借屍還魂。他始終在積極回應亨廷頓提出的“我們是誰”的尖銳問題。美國多年的政治正確、平權運動和多元化,終於在經濟衰退的催化中,激起了美國白人的反彈。亨廷頓所擔憂的前景——那個充滿社群衝突的不寬容國家——似乎正在變成現實。 然而,正如特朗普剛參選時美國人口統計局公布的最新數據所示,未來15年內,白人註定將成為國家的少數民族。在這不可改變的趨勢面前,“憤怒白人”的抗拒顯得有點蒼白無力。借特朗普還魂的亨廷頓也許是對的,作為熔爐的美國需要“核心價值觀”來整合社會。但是少數族裔人口的擴張、文化多元的根深蒂固,以及全球化的巨大洪流,讓亨廷頓的警告變得遙遠而飄渺。特朗普可以吸引“憤怒白人”幻想的目光,但是美國目前所面臨的巨大困難——從巨額國債、經濟衰退、貧富分化,到族群對立——絕非重塑美國核心價值觀、抗拒全球化、逆轉政治正確便可輕易解決。 不過,這並不影響人們在這場名為“選舉”的娛樂盛宴中盡情地想象、移情、爭論。弔詭之處在於:這是一場只有兩名候選人的肥皂劇,和其他所有肥皂劇一樣,充滿了承諾與欺騙、期望與背叛、神話與褻瀆,充滿了對抗的刺激、意外的驚奇、快意的恩仇,讓人無法不津津樂道。儘管最後美國人也許會發現,在這兩位老戲骨之間,他們似乎選擇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選擇。就像每一次,你的選擇並不能改變什麼,卻總在努力去選擇。 即使特朗普可以當選,一旦四年後經濟增長的期望落空,人們的境遇沒有改善,族群對立持續激化,國家發展被反全球化束縛,歷史中的特朗普會回到2015年6月他宣布競選的那天,回到他開始的地方。那時人們依然會笑着說:看,漫畫中的人物都出來競選總統了! ---------------------------
作者: 魏陽,美國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現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William Donahue東亞史講席教授。 轉貼自:
騰訊《大家》, 標題為:《特朗普崛起的背後,是一個分崩離析的美國》 http://dajia.qq.com/original/meiguo/wy16110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