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德国工会大家便马上联想到它是一股很有实力，很强的组织，尽到了工会应有的责任。工会罢工在德国有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在德国几乎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由工会组织的示威游行和罢工活动。今年也不例外。一个只有33 000成员的小工会罢工也能让上百万德国人不能准时上班，给国家带来超过五亿欧元的损失由此可见，德国的工会确实不一般，惹不起。接下来想说一说德国火车司机工会罢工背后的一些故事。

这次罢工的第一主角是Gewerkschaft Deutscher Lokomotivführer, 简称GDL, 德国火车司机工会; 第二主角是Eisenbahn- und Verkehrsgewerkschaft, 简称EVG, 列车和交通工会; 第三个主角是Deutsche Bahn, 简称DB, 德铁公司。第一男主角是GDL会长Claus Weselsky, 第二男主角是EVG会长Alexander Kirchner，第三位男主角是DB公司的人事部总管Ulrich Weber先生。

故事开头是这样的。以Weselsky先生为代表的德国火车司机工会向它的雇主德国铁路公司提出加薪, 被拒绝，火车司机工会便以罢工来威胁。最终以Weber先生为代表的德铁公司出面与火车司机工会进行谈判。由于双方都不妥协，局面迅速进入僵硬状态，并且恶化。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首先，GDL提出让德铁公司给它会员加薪 5%和把每星期的工作时间从现在的39减到37小时。GDL上次加薪是在2008年，增加了11%，那也是通过罢工获得的 (那次罢工的时间长达50小时，是德国统一后为时最长的火车司机工会罢工)。距上次罢工(加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如果算上每年2%的通货膨胀，即便再增加5%的月工资，实际购买力还是在下降。所以GDL提出的这个要求也合情合理。但最终还是造成国民经济损失高达五亿欧元，创下近80小时(按原计划是罢工四天，后来提前一天取消罢工。后面再讲) 新的最长罢工时间。这里面必定有故事。

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还要从GDL说起。它是德国历史最久的工会之一，创立与1867年。那时普鲁士总理俾斯麦还没有统一德国。起初叫德国火车司机协会，到了1919年才正式改称工会，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GDL.  在二战结束后DGL又重建，并且加入Deutscher Beamtenbund, 简称DBB, 德国公务员工会联盟，成为此工会联盟成员之一。德国火车司机在1993年德铁公司私有化经营之前一律都是公务员。德国统一后, 东德火车司机工会为了壮大自己，向人许下承诺，假如你们加入我们的工会，我们将会帮你们获得铁饭碗的公务员身份。这一招很管用，瞬间就有很多人都相续加入东德的GDL，一度让它会员大增。之后东西火车司机工会合并，德铁公司实行私有经营化，不再收纳新公务员，这让很多人感到失望，又离开了GDL。为什么现在GDL成员很多不是公务员 - 尤其是在前东德 - 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

GDL在2007/2008年进行大规模罢工，为会员争取到了11%的薪水和每人800欧元的一次性补贴。再同一年GDL和DB达成协议，GDL只能代表火车司机，不能代表他人谈判。这个协议为期六年，到2014年七月终止。2008年那次谈判结束后，Claus Weselsky从火车司机工会副会长提升为新一任会长。在同一时间德铁公司提供Weselsky集团年薪过百万的人事部总管一职，被遭到拒绝。那时德铁公司就感觉到，万一Weselsky出任GDL会长，是一个非常辣手的人物，不好对付， 还不如事将他 „收买“。这个噩梦终于还是实现了。假如当初他接受德铁公司的邀请，今天代表德铁公司与工会谈判的可能就是他。还有一个可能性是，先把他招来，再找借口把他废了，那么Weselsky的工会生涯就永远结束了，德铁公司也少了一个棘手的对手。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推测而已。

今年GDL再次和德铁公司谈判，除了要加薪5%和减少工作时间以外，还想要代表列车中的工作人员进行谈判。问题出于GDL只代表了30%的列车工作人员，剩余的70%都是EVG会员。最后一条让德铁公司无法妥协。不仅如此，它还引来另外一个更强大工会的介入，EVG. 如果说GDL是小弟，那么EVG就是大哥。它会员人数是GDL的八倍，共240 000人.

这里有必要再介绍一下EVG。 它成立于2010年，由Transnet和GDBA合并后诞生。Transnet 那时有216 000成员，GDBA有30 000会员，合并后工会会长由前Transnet会长Alexander Kirchner出任。Transnet是DGB成员，而GDBA(它和GDL)却是DBB成员，合并后的EVG归顺DGB，那就意味着DBB失去一名会员。已经出任GDL会长两年的Weselsky曾经对那次合并做过一次评论， 他说: „如果两个残疾人一起上床，生出的孩子一开始就是残疾的“。 这句话一出遭到各界人士的强烈抗议。德铁公司旗下也有13 000人残疾人工作者。它的代表公开发言称Weselsky歧视残疾人，没资格继续担任GDL会长一职，要求他辞去会长一职。德国联邦政府的残疾人委托人也对此进行强烈批评。尤其是EVG会长Alexander Kirchner受到最大的打击. 因为他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残疾，后来也因此去世了。很难说Weselsky拿残疾人作对比是否故意或有意来打击Alexander Kirchner本人.

总而言之，他们今后很难成为好朋友，况且他们的阵营也不同。GDL是DBB成员，EVG是DGB成员。Weselsky甚至还是DBB总工会副主席。这次GDL大罢工也获得了DBB的鼎力支持。相对而言，DGB同样支持EVG。DGB目前有六百一十万会员，DBB „只有“一百二十万会员，其中有九十万是公务员。在某种意义上讲，GDL和EVG的纠纷也是DGB和DBB的纠纷。说的极端一点，他们之间的纠纷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德国政府。因为工会罢工所产生的所有损失表面上是德铁公司的，但实际上是它100%属于德国联邦政府。去年德铁公司向德国联邦政府汇了五亿欧元的分红，今年我估计没有了。也有人说， GDL和EVG的矛盾是也是东西德工会的纠纷。GDL的领导人大多来自东德，而EVG的都来自西德。这个说法很难证明，因为双方都不会承认的。GDL这次之所以非常积极的， 肆无惮忌的罢工是因为它知道德铁公司不会因此而倒闭。即便德铁公司产生财务损失，最后还有德国政府来买单。它也不在乎罢工给德国经济带来多少的损失。

这次在GDL和德铁公司的协商中要求让自己代表所有列车工作人员进行谈判让很多人都费解。首先，你只代表了30%的列车工作人员会员，凭什么由你代表所有人谈判？说到这又牵涉到一个法律问题。在2010年德国最高劳工法院做出了一个审判(Rechtsprechung)。如果在某个大企业同时存在多个工会，允许它们独立和雇主进行谈判。在2010年之前基本上实行所谓的Tarifeinheit: „一个企业，一个工会“原则。在2010年之后就变成了Tarifpluralität。它的意思是指一个企业可以同时拥有多个工会与雇主进行谈判。但是这里又出现更严重的法律问题了。德国最高劳工法院的审判没有建立在明确的法律依据上，而是从德国基本法的第九条第三句演变出来的。它的大致意思是: 每个德国公民和协会都有组织联盟 (德文: Koalitionsfreiheit)的自由，任何加以禁止或阻碍的协议或措施都是非法，无效的。2010年法院的审判只不过强调了基本法的第九条第三句。它维护那些小型工会的利益，同时又消弱大型工会的势力。如果按照 „一个企业， 一个工会“的原则，必须由那个成员最多的工会代表所有员工。假如那样，GDL的33 000会员不可能与拥有240 000成员的EVG争锋相对。GDL无疑是2010年那次法院审判的受益者。今年GDL玩罢工玩上瘾了，持有一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所谓树大招风，它也引来了很多很强的敌人。

其一: DGB主席，Reiner Hoffmann劝Weselsky不要一意孤行，没必要消弱工会的势力，毕竟工会的敌人不是工会自己, 而是雇主。这个建议遭到Weselsky的拒绝。

其二: 联邦劳工部正在起草一份新法律条令，想恢复先前 „一个企业， 一个工会“的原则，禁止那些企业里的小工会行风起浪。可想而知它这个建议获得大工会的鼎力支持。尽管如此，这份法律条令是否在国会通过还是个大问题。因为它与德国基本法的第九条第三句有很大的冲突。通常像这种情况是很难再过会顺利通过的。即便通过也和起初起草的方案有很大的区别。

这次GDL大动干戈到底是为了什么？最主要还不是给会员增加月薪，而是关系到GDL的 „生死存亡“问题。所以Weselsky巧妙的利用了2008年与德铁公司达成不代表其他工会会员协议的到期而大做文章。虽然在法律上说的通，但是他的举止对整个工会而言是无利的。工会天生只有一个 „敌人“，那就是雇主或政府， 而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工会与工会之间的自相残杀，相互消弱对方的实力和财力的局面。

报纸上说GDL有33 000成员。这个数据是它自己提供的，所以很多人对此持有怀疑态度，说它实际上远远低于30 000人。它在罢工之前征求了会员的意见，称90%以上的会员都赞成罢工。这也是它一家之言，并没有公开这个数据。于是也有些人怀疑这个数据的可靠性。为什么会对此怀疑有两个原因。

其一: GDL说有80%的人都 加入罢工行列，全德三分之二的火车都无法行驶。现实并非如此。比如西德的火车司机有很多依然是公务员，他们是不允许罢工的。那意味着，在西德参与罢工的人数不可能太高，再加上很多工会内部人对Weselsky的领导风格不都认可，导致很多人根本没罢工。相对而言，东德火车司机工会大多数不是公务员(为什么是这样， 我先前提到过)，而他们是允许罢工的，并且获得很好的效果。起初计划从十一月六号到十一月九号，进行为期四天的罢工。后来因为公众舆论过于强烈，民间对GDL的支持度下降， 再加上十一月九号正赶上德国庆祝柏林墙倒25周年纪念日。为什么选这个纪念日罢工是一步险招，借此给德国铁路施加额外压力，意图把社会焦点都推给德国铁路公司身上。但是事与愿违。如果火车司机还一意孤行的罢工，便很快失去大众的支持，最终等于是自己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在这种条件下Weselsky只能宣布提前一天解除罢工，称这是 „出于一种和解的姿态“。他本人也可能察觉到，GDL对他的支持度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再坚持下去也是于事无补，不如顺便做个好人，不要让GDL的形象进一步恶化，完全失去谈判的筹码。

其二: 据我的那位资深德国工会朋友讲，德国火车司机工会做的内部征求意见调查得出的结果很有可能有水分。因为这个数据也是他们自己提供的。一旦被查清确有此事，这就是欺骗。到时候德铁公司完全可以向GDL提出起诉，要求赔偿一切损失。这可不是小数目。一个像GDL这么小的工会哪来那么多的钱？即便DBB给他撑腰也很困难。当然这是后话。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 它不是空穴来风。EVG会长Kircher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过，他希望通过中立的公证员核实GDL和EVG的各种数据，比如拥有多少会员，向会员是否罢工征求意见的具体证据等。Kirchner这步棋下的非常出色，但也很险。他自己如果不对GDL有所怀疑就不会把这个球踢给Weselsky. 因为他清楚GDL不敢轻易，也不会自愿公开它的数据. 假设，GDL一直都在用假数据来欺骗大众，有可能会导致GDL被解散的可能。这是Weselsky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事情还没结束。如果GDL最终还是公开了自己的数据，那么EVG也将会公开自己的数据。这对EVG也不利。因为它也美化了自己的数据。先前说过，EVG拥有240 000名成员。 这个不假。 但是其中有30%是退休人员。既然已经退休，就无需通过工会为他们争取加薪。那就是说，EVG最多也只有168 000名会员(虽然这个数字也不小)。

不管如何，一旦事情发生到那种地步无疑会给德国工会带来极度负面影响。德国工会，德国党派和德国的两大教会有一个很明显的共同点: 成员的数量每年都不断的在下降。这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挽回的趋势。设想一下，如果工会的阶级斗争只是作为满足某些人欲望的工具，那么它存在的价值何在？如果工会都是通过数据造假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么谁还会再相信它？尽管如此，德国工会在过去几十年对德国社会的发展和和平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一点不能否定。它根深蒂固，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今后也会起到重要的角色。从这次火车工会的罢工而言，德国工会队伍虽然很庞大，组织能力也非常强，但是在给工人争取利益上的做法和目标经常不一致。这次事件还没有落幕，只是暂时处于 „休战“状态。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我不认为GDL今年还会再次拿罢工来威胁德铁公司和德国大众。EVG的Kirchner虽然也声明，在必要情况下不排除罢工的可能性。以我的观察，德国工会并非无理性组织, 通常会做到点到即止。他们已经向大家展示过他们的 „杀伤力“，不需要屡次的重复。我希望这三位男主角Weselsky, Kirchner和Weber在圣诞节前演好这一部戏，作为给大家的圣诞礼物。

此文发表于德国的 "欧洲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