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再次睁开眼楮因为电话铃。这是他的家,他的电话,自然他接了。听得出另一端的说话人是长生。说的事跟她不相干又相干。 天已亮,窗户上挂满白。他站在那里,背对著光,身上还穿著睡衣。显然是被电话吵起来的。不远不近的剪影里,她第一次望见他的老态。 不能因此而心软。该走了。她穿衣起床,想著以何种方式道别。毕竟是成年人,礼貌不能丢。才抬起脚,听他对著话筒轻声道:“她在隔壁,可能还没起床。。。。。。好,等会儿见到她就转告”。 放下电话,他慢悠悠甩过一句:“昨夜,长生又跟他媳妇干了一仗。指望你去调停呢”。 她已经走出房门。 他对著留在房口的余气吹了声口哨,舒舒服服躺回床上,双手交叉按住肚脐眼,顺时针按摩30下,逆时针按摩30下。如此反复了3次之後,他坐到床侧,用双手的中指按住鼻翼两侧,上下摩搓18下。又停了分把钟,才缓缓起身,右手在头顶的後部轻轻拍打。 她已经和他隔著墙。 却把他这一系列的动静琢磨得清清楚楚。最後两个小动作是昨晚电视里才学来的。“睡觉之前和起床之後按摩鼻翼两侧,再轻拍头顶的沉香穴,可以防治鼻炎”。细皮嫩肉的女中医说得活灵活现。当下他就对著电视屏幕模仿著在头顶後半部拍了几下子。她却把“沉香穴”三个字感叹一番,并且扯上张爱玲的小说。前天的飞机上她把《倾城之恋》重翻了几个片段。从前她很不喜欢张爱玲说的故事。刁钻薄情,勾心斗角,尖刻俗气。这次她很为里面的一些文字感动。大俗也就大雅大灵光了。透!女中医说,沉香穴不能拍太重,拍打的次数也不能过多。也许张爱玲的小说亦是如此?只能挑著看,不能全部。她把这感受对他说了,他斜著眼色迷迷望她,不置可否。蓦地,跟个壮小伙子似地把她抱上了床。毫无铺垫。 起于沉香穴,止于沉香穴。一堆沉香屑。她心里造了个句子,人已站到客厅南端窗户边。 这个小区位于北京市朝阳区,这套公寓位于一栋总共33层版式高楼的13层,四室两厅。说两厅实在是一厅,中间没有隔墙,不过以博古架一分为二。照她在英国所住房子的大小标准,这一厅可以分作三厅。第一次来时她的感觉是大,第二次是大。现在第三次了,还是觉著大。一大就显得空、假。墙上一幅水墨画被她看成溺水的孤老漂浮在汪洋大海。南面大片大片的玻璃窗,让她觉得到了办公室,并且联想到玻璃天花板之类的说辞。不过此时的她只低头往窗户外面张望。 墙脚边的小花园里,八位老妇排著整齐的队列在做操。对面一栋楼的某个玻璃窗上贴著一片白里带紫的招牌“北京美人鱼养生堂美容会所”。招牌下面是几行端端正正的美术花字:美容纤体、胸养足疗、产後修复、刮痧拔罐、筋络疏通、亚健康调理。。。。再数几个窗户,“大卫旅游”四个字随著小红灯泡的闪烁不知疲倦地循环往复。 他已经在大厅里打太极拳了。跨步移手之前,他叫她作作操跑跑步。“这身体是要锻炼,要保养的,特别如今上了年纪,更要运好气”。 作操跑步锻炼保养运气,日子一下子回到20多年前!某大学的大操场上,她一个小讲师拼命地运气运气,运出个阑尾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然保命,依然一说话就居高临下领导人的姿态。可我的眼楮怎麽又迷糊了!运气运气运个屁的气。她在肚子里说了句糙话气话,装著作操的样子,一个人溜到朝东的书房。昨晚来时,他把她的手提箱直接拎进了那个小黑洞。 她差点被个人绊倒。定楮一看,是一尊坦胸露乳光 裸身的人体石膏像,阿娜多姿仿佛真女子。手提箱就在这女子的脚下。再往周边瞧,除了靠墙的书架,屋子中央到处都是石膏像,好比念大学时他带她看过的美术教研组储藏室。她不生气了。跟一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储藏室生什麽气呢。毫不相干,早就毫不相干了。中间隔了几多年没照面来著?她在心里算时间。都怪长生,是他让他们初识,是他让他们重逢。 却叹了口气。只怪自己。当年16岁幼稚,看人仰视。三年前却是45。45岁的人做事该知道轻重,该俯视了。 谁让父母都走了呢?前脚走後脚跟,一年不到。陡然间,她空了,他填了进来。还要怪长生,两次她回天城袁村奔丧送葬之後过路北京,在机场宾馆住得好好的,第天就回伦敦了,偏是长生拉她去什麽上岛咖啡吧散散心,偏就碰到了他。那家上岛咖啡吧偏就在他家那个小区的对面。喝著喝著长生走不动了,要去他家歇息歇息。如今想来十有八九是长生的阴谋。 两次都是坐坐就走。这一次呢?绝对怪自己。羞耻涌上心头。亏得还是学心理学出身。怎麽还不能把握好自己的心理呢?人在最软弱之时,切要克己。克己克己,克了二十多年,怎就功亏一篑了?! 长生说他这些年一直没再婚。第一次在咖啡吧重逢时,长生就打著哈哈:“我这个 女呀,太有魅力啦,是不是?所以嘛,前 女婿,至今还是孤家寡人。”长生比她只大五岁,比他还小一岁。可长生人前人後从来都以长辈自居。他呢,在长生面前也乐于做个小跟班,笑得直点头。她没有告诉他,自己也依然孤身一人。估计他是知道的。中间长生上厕所的功夫,他对她道:“我啊,这些年其实也不是留恋什麽,主要还不是要对自己负责,再不能随便就把这百几十斤的身子随便托付给什麽人了”。郑重其事的态度犹如发表一项重要宣言。 至今她还记得他嘴巴的模样和四周的气氛。她自己,她把咖啡杯的把子差点捏碎了。“再不能随便”,什麽意思?!还两个随便呢。难道说当年你是随便的?我倒要看看,你怎麽著再不随便地把自己给托付出来。。。啊,激将法?他拿手的好戏。阳谋,不折不扣的阳谋。羞耻变作愤怒。拎起小箱子,她招呼没打一声就急匆匆出了门。 4 他的太极拳才打到一半,根本听不到关门声。十几年了,从没像今晨这般气神怡定。前妻?跟前妻的调情原来也能够这般,这般地激情。激情而淡定!哼哼,跟老对手迂回了老半天之後出乎意料地赢了。赢得轻松,一点儿不累。爽,漂亮!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糊弄起来容易,当她成为前妻之後,想糊弄就不行了。这世上谁有跟你一张床睡了上百万分钟的前妻了解你呢?让一个把你捉摸透了的人,一个跟你翻了脸的人再一次投怀送抱,需要何等的魅力!魄力!他的自信心大发。自信刺激出某种奇特的新鲜,禁不住青春焕发了。这青春跟从前毛头小伙子时期的青春大不同,青春的有层有次有深度有底蕴。这个极其难得。这个就走向文化了。中央八台正约他就文化为引子在名人堂栏目作几档节目。他心头立即酝酿了一个爱情婚姻心理文化的话题。他相信该话题最抓当前大众心。不觉间,把前妻的专业也给搭上了。之个,之个,大标题还得推敲推敲。这是个高唱文化底蕴的时代,更是个标题时代。 她可不知他的心思,只把声响压得极低。走进电梯时,撇了撇嘴,抽出手提箱的拉杆。好了,扯平了。到底有心理学的功底和定力,她已经心平气和了。幸好昨天坚持把那个超重大行李箱存放在首都机场,否则这会儿出不来。 外面雾气弥漫。冬至即近的首都街头,冷。她在冷风里一个哆嗦,脑子清醒了许多。往哪儿走呢?20年前离婚时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一个人拎著箱子,她想都没想就直奔火车站坐车回天城父母家。现在?火车她坐不了了。去机场,坐飞机吧?可是,长生早就安排好,明天和她一起回天城。将要迁移的祖坟里除了她和长生共同的祖先们的老碎骨,除了她父母的新骨头灰,还有长生父母不老不新的骨头灰,跟长生有直接的关系。长生早就把机票订好了。三张票呢。长生的媳妇倪荷花也跟著一起。长生长生,都是长生折腾的。刚才他说长生昨夜跟倪荷花又吵了,要她调停。她可怎麽调停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那个家?!简直是个火药桶。她看了看左手臂上的长疤,就是当年给他们俩劝架给烙上的。少管闲事,36计走为上,走吧。如果坐不上飞机,就在机场宾馆住一晚。她的脚一左一右迈向往机场方向的路边,手也跟著招起来。 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哗哗而过,都载满了人。她看著手表,招手招了半小时。雾气依然缭绕,出租车依然没空。周围跟她一样向出租车招手的人站了一大排,就跟坐出租不要钱似的。 算了,在路边小摊上吃些早点把肚子填饱了再说吧。 才从一家小铺子端上大半碗豆腐脑,就听前方路边一声高一声的吵闹。从前她很讨厌街上一有动静就围上一圈子人,如今她一听吵架声就想凑过去亲眼瞧瞧。苦于手上的豆腐脑,她只好坐在那里。除了嘴巴,耳朵和眼楮都倾注到吵嚷处。让她有些不解的是,那里只有三四个人,也没有团成圈。也许早晨行人太匆忙,也许如今街头吵架这事太多了,人们见怪不怪了。 望了一会子,她弄明白,主吵的只有两人,一个背对著她,年纪还轻,一个是老人,手臂上别著红袖章,红薯色的面孔怒气冲冲。她立即想起他昨晚说的跟路边停车收费员较劲的事。她笑他小气抠门。——“就几块钱的事呀,你不是比收费员有钱的多吗,干嘛不把这钱当作慈善?”——“我说你不懂中国国情。收费员得不到这些钱的。都流入恶势力的腰包了。所以,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绝不向不合理收费的恶势力低头,要斗争”。他居然捏起拳头,异常激动。 她笑他幼稚:“凭你这模样,都秃顶了,还能跟恶势力斗”?正准备跟他讲讲那个著名的中国古代寓言,女中医在电视里介绍沉香穴。话题一下子被引开了。嗯,要不是女中医的出现,不会跟他那个的。她又有些生气。女中医又没有走出屏幕,却乱了她的生活。清晨的冷风里,她开始怀疑这个女中医,印象里从来没有“沉香穴”这个穴位啊?莫非又是个江湖骗子?这年头,骗子上电视上得如此冠冕堂皇。 怀疑丝毫不影响豆腐脑风卷残云。放下碗,她径直走向吵闹处。遗憾的是,年轻人上了辆满是灰垢的黑色车一溜烟开走了,剩老者一个人舞著双手不断地重复著叫骂:“我让你牛X, 你牛X,看你回家还敢不敢跟你媳妇儿牛X。。。”。他身後的横幅标语“北京的精神”给震得一荡一荡的。莫非这老头认识年轻人的媳妇?正疑惑著,她看到几个著藏青色西服的小伙子在摆牌子,过去一看是卖房子广告,玫瑰花园三居室150平方米650万。。。。。。她迅速将650万折合成65万英镑,大吃一惊。这样的房价比伦敦还贵。看著她的认真劲,小伙子们以为来了个大买家,一窝蜂围了上来。其中一位打头的热情洋溢:“大姐您要想看房,随时找我”。说著递来传单和名片。她正想解释,一辆白色的北京现代在她跟前停下,里面伸出一个头,先声夺人。 -待续 酒精棉球(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