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診室里,爸爸,您的臉色已有點兒發青,口唇發暗,行動不能。我和媽媽還互相打氣。說沒事兒,您命大。九八年,三次病危通知,您都闖過來了。這次,一定沒事兒。記得那次,您昏迷了四十二天后,才清醒了過來。我問您,瀕死的感覺。您說,您並不感到痛苦。您變成了一隻大鳥,在海面上飛呀飛。飛累了,就落腳一個山頭歇一會兒。然後,再飛。可我心裡清楚,這次您可能是真的飛了,飛得遠遠地,飛得,我們用手用眼都夠不着了。
我不斷盯着監護儀,密切觀測着心律,血氧和呼吸波的變換。我還不斷撫摩着您的頭髮,攥着您的手,想把您拉得離這邊近一點兒。也想像在家時一樣,給您拍拍背,揉揉肩,按摩一下風池穴。往日裡,您總說,我按摩得不好。
爸爸,您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一生教書,是書呆子。但也極愛子。我幼時瘦小,易被欺負。爸爸,您曾背着換來的二十斤大米,然後吃一個月的窩頭,領着我去求乒乓球教練,求他收下。您老跟媽媽說,孩子這麼瘦小,以後下鄉,可怎麼辦啊!?
文革時,單位下放,您心情不好,很少笑。媽媽說,那段時間,能讓您眉頭有點兒舒展,臉色平和的,就是您可以靜靜地在檯燈下一手煙捲,一手翻書的時候;而能讓您發出極少的微笑,就是晚飯後,我們一家四口出外散步,看着我和弟弟在您和媽媽的前面跑來跑去,又在您們中間,來回穿梭的時候。
我聯繫出國時,並沒告訴您和媽媽。悄悄地通過面試,拿到了簽證,才向您們攤牌。您們氣憤震驚之極,轉身離去。可過了幾天,您就把您從各個圖書館找到的材料,匯總成一個報告遞給了我。可我卻對將至之地知知甚少,也沒興趣。那份三十幾頁的報告,我在飛機上看了三頁,就丟下了。
兒子,從來沒把您的苦心放在心上。認為這是應該,這是迂腐,這是多此一舉。爸爸,我錯了。
監測儀上一直在變。血氧忽上忽下,心率一直都快。呼吸也由淺變深,變快。器儀上,曲線竟如M型。我心裡一沉。過了一會兒,M型的左肩上,竟出現了一個縫。我怕我視力模糊,摘掉眼鏡去看,竟看到的是一個大縫。後來,M型的右肩上也出現了縫。縫愈來愈多,口子愈來愈大。最後,竟變成了一根根光禿禿的棍棍。我的心,被撕碎了,一片一片的;當父親,您終於累得不行了,停止了掙扎,沒了呼吸。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喊着,爸爸,爸爸,您睜開眼睛。您搖搖頭啊!可您卻一動不動。我的心,剎那間,被挖掉了一塊。空了。那塊肉,沒了,被我弄丟了。再也補不上了。只有等幾十年以後,我也去了,才能把這個坑填平。
那個在門框上,隔一段時間,就讓我和弟弟量一下個,畫一下痕,笑咪咪的人,沒了;
那個在後座上載着我,迎着風雪,吃力踩着自行車,送我學打乒乓球的人,沒了;
那個在公園的水池裡,摘掉眼鏡,一頭扎到水底,幫我去撈朔料涼鞋的人,沒了。
沒了。
爸,您一路走好。慢慢飛,累了就歇一會兒。幾十年以後,我會去找您。到時,我還給您拍背,揉肩,按風池穴。下次,兒子一定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