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见到真正的水了。
曾自以为,我是颇见过水的。小时候,生在水边,长在水边,清晨被汽笛吹醒,白天在沙滩上堆城堡,晚上就喜欢坐在窗台上数星星和灯塔点点。及长,漂流四方。曾与朋友们 一起出深海垂钓,啤酒,香烟和毡帽,也在细风月色下,枯坐在礁石上发呆,等着鱼线扯紧。在好望角,登高塔,见过海水交会,大西洋和印度洋,风高浪急,波澜壮阔,一半深蓝,一半淡青。也曾在边陲小城,亲眼目睹,江面疯长,水没长堤,一扫,淹过半个城市。钱塘江观涌,海潮袭来,浪高数米,声如雷鸣,排山倒海,衣裳溅水中,魂魄为之一震。而小船激流中仰望厄亚加拉大瀑布,飞流直下,惊涛骇浪,一泻千里,水珠砸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心里却顿然水样清楚,在造物主的洪流里,人只是一朵昙花一现的水泡或一颗随波逐流的小石头。
直至我领略了伊瓜苏,伊瓜苏大瀑布。才知道以往的眼界真是小。
厄亚加拉大瀑布,横跨美加,雄名远播,耗尽了天下才子们的几多笔墨,也掠尽了天下词藻之美,只剩下了一些粗俗。但粗俗,皮糙心浅,却往往来的极真切,又极畅快。富兰克林.罗斯福夫人,埃莉诺初见伊瓜苏大瀑布就脱口而出,“我那可怜的尼亚加拉瀑布,与这里相比,简直就像厨房里的水笼头。”
当然,土著们的言传就更粗更土,但也更具图腾。“伊瓜苏”一词,在南美土著瓜拉尼人的语言中就是“大水”。相传南美某原始部落的公主奈比与一英俊少年塔罗巴相爱,公主美若天仙,招来当地水神恩波宜,一条大蛇的窥视,在祭神典礼上,塔罗巴划着小船带着奈比在辽阔的巴拉那河上狂奔逃命,大蛇为之大怒,追赶之中化作大瀑布,使小舟从高空跌下,塔罗巴遂化身为悬崖间的一棵树,奈比则落成悬崖下的一块石头,只有在彩虹出现时两人方得相聚。有幸的是大瀑布水流湍急凶猛异常,却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彩虹。
我的探寻之旅是从巴西一侧开始的,叠三层,水陆空。
直升机拔地而起,半空中四浆摇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变成了一只蜻蜓,眼睛玲珑,美丽的翼,在草上飞。草地和森林无边无际,天边山峦白雾环绕,一行大燕飞过。蜻蜓,在风止叶静的林子上空飞了十几分钟,突然,远处一团白烟升腾。蜓身也开始有些颠簸。少刻间,眼角豁然大开,大地上竟现出一道巨大的裂痕,硬生生地在脐部被撕开了。撕裂处呈一轮缺月,齿牙交错,裂深数十丈,宽百丈,隙间雾气迷离,断壁百涧飞流,石溅水飞。一抹七彩的彩虹掠过谷底,挂在云雾里。天尽处,一片白光,一条大河自天边来,如一条银带,蜿蜒千里,浩浩荡荡。河间隐约还可见一条栈桥曲折伸向涧边,而隙口下游,几只小艇正急匆匆逆流而上。
水路,确有另一番光景。
绑紧了桔红色的救生衣,小艇退了几米,挺了一下,向上快速进发了。下游的水较平缓,艇头剪开水面,把水纹逐一拍向岩石。两岸青翠欲滴,时而一两声鸟鸣,一片悠闲。渐近豁口,水见湍急,浪愈大愈深,船夫却并不减速,甚或加码,船头忽儿冲上浪尖,忽儿跌入浪谷。有时,更如冲浪手一样,一会儿斜滑在大浪的左凹,一会儿横穿在大浪的右陷,尖叫声此起彼伏。驶入豁口,两岸顿时大开,只见断崖高耸,乱石横出,水湍浪吞,大地崩陷。抬头望,悬崖上水天一线,千川挂壁,巨涛喷涌,奔腾而下,水雾裹风呼啸而过,顿时浑身清冷。崖角下,水石相搏,浪飞若翼,雾气弥漫,远近左右,水声轰鸣,人若置身于一深谷底,船若一落叶水中飘摇,心若瓮中赤兔动静不能。惊诧中,小艇又冲入水帘洞里来回穿梭了四次,水柱飞流直落,打得小船左右摇晃,砸在头顶,不得睁目,只好两手拼命攥住船帮,脑中一片空白。四周欢呼声和惊叫声不绝入耳,全身也尽透了,还有了几分寒意。穿出水帘,抹了一把满脸,满眼的河水,有人求去豁口最深处,迷雾浓郁,蒸腾入云,遮蔽了峭壁和水流,船夫答道,那是魔鬼的咽喉,别去了,太危险,栈桥上去看吧。
巴西一侧的栈道,适合情人。树荫遮阳,两三人宽的小道起伏曲折挂在半山,光线穿叶,地上细碎影子浮动。小径颇幽长,峰回路转,时有鸟儿飞过,蝴蝶也常伴左右。透过林间的空荡处,或凭栏在山角处的观景台,远山近水,对岸的青树,山间的白瀑,断崖的赤壁和河中的绿水,如一轴山水画随流水渐次拉开。瀑布,一会儿,如白练悬空一线;一会儿,如江河群涛奔涌,一会儿,青台截水,叠层瀑挂,一会儿,一抹白纱,缠绕石壁。远处,水声渐次传来,愈来愈大,游人的脚步紧了。
阿根廷的栈道,则是一条水上的浮桥。桥有九曲,颇有一点儿江南的味道。水缓而清,有鱼,大的黑长,近米,悠哉游动,与世无争。上桥不久,即可听到水声,远远传来,沉若闷雷。行至半途,竟然下起毛毛雨来。雨,渐行渐大,渐行渐急,不得不穿上雨衣。转过几片桥旁小林,猛然看见一团白雾直冲半空。水雾随风四散,飞珠撒玉,原来这雨竟是瀑布的巨浪拍石,反冲而起。
挤到观景台的最深处,正对魔鬼的咽喉,我惊呆了。这哪里是水?这哪里是浪?只见断崖上,放眼白絮,狂澜飞卷,怒涛排空,雪山崩塌。巨流空中飞落,铺天咆哮,奔腾泄洪,一如大海断裂泻入深渊,一如弯月倾斜泻落银河。也似那万马狂奔,白鬃飘飘,飞流直下,直击咽喉,咽吞大浪,舌卷千堆雪。千古英雄不过如此,水泊太小,三国太细,黄巢更如小儿,伊瓜苏大瀑布就是一个天马狂飙,风卷残云,排山倒海,银河断落的天外传奇。桥头的人,都醉了,或目瞪口呆,两眼发直,或空张大嘴,使劲摇头,或欢呼跳跃,激烈拥抱。满天飞雨,也不在乎了,纷纷拿出相机,攝下这人生至美的一秒。我则刹间胸口涨满,心跳飞速,面颊潮热,我也醉了。醉在这浪吞白云,飞天而落的传奇面前。
我在人间吗?我不是仙?为何一身轻松,有种超脱,飘逸之感?
可笑那,人生三千青发,多少幽怨,苦恼,一扫而空。可笑那,功成名禄,出人头地,一刹间烟飞云灭。魔鬼的咽喉,让每一个生灵都渺小,让每一个灵魂都洁白,让每一个目光都贞勇。
真正的水,是白色的。真正的水,不是水,不是洪流,是一股横扫一切,喷薄迸发的英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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